我不再记得安妮,这句话在一段时间内反复出现在我脑子里,侵蚀着我的神经,仿佛在强迫我遗忘记忆里某些很重要的人和事情。
忘记一个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讲非常简单,只需要淡薄一切关于她的痕迹就够了。
淡薄带来了陌生的感觉,而这陌生感便是遗忘最好的良药。
但想要把这种感觉掰开了,揉碎了地拿到台面上来讲一讲,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与安妮认识6年,听起来久远,现在回想起来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01
我那时高中没念完,住在一个筒子楼里,从来没见过父亲,由母亲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大,打小便体会到了人间不值得。
而在我十七岁那年,母亲也因疾病永远地离开了我。
所以我看待这个世界总有一种悲观感,但很多事情是不容我反复思考与琢磨的,我还要努力养活自己,我得乐观地活着。
那年我19岁,高中没毕业,没有正经事做,始终在端盘子,发传单或是摆地摊打临工中挣扎求存。
这年的秋天走得特别慢,也可能是冬天来得过于拖沓,让这座只有夏天和冬天城市里的人格外不习惯。
我从饭店下了早班回到家,已是晚上8点了。
这房子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产与记忆,上了年纪的老楼,隔音效果很差,墙壁形同虚设。
我刚洗完澡,趿拉着人字拖,手里拿着苍蝇拍,猫着腰屏着呼吸,准备和趴在墙上的大胖苍蝇做个了断。
此时隔壁屋子传来了声响,伴随着钥匙插进锈迹斑斑的锁眼,老态龙钟的屋门发出冗长的“吱呀”声,在这个夜里显得异常刺耳。
“啪”的一声,拍子以一道优美弧线的姿态落在了有些斑驳的墙上。
您猜怎么着,苍蝇跑了。
我之所以还住在这种环境里,一是出于对母亲的怀念,我总觉得在某个清晨,客厅还会传来母亲做家务时叮铛的声响,然后在我要出门上学的时候叫住我,“洋洋,把早餐揣包里,记得吃。”踮起脚,费劲地探着头拉开我的书包,把豆浆和油条塞进去。
在那之后,每当我用母亲留下的锅碗瓢盆自己做早点的时候,我总会觉得视线变得模糊,鼻子酸地像是吃了柠檬一样。
二是我的生活确实困难,实在没有能力换上一间宽敞明亮的房子。
发出声响的是隔壁刘老太的小屋,来的人应该是她的新租客。
我探出脑袋,看到了一个消瘦的背影正把一个偌大的红色行李箱塞进屋子,女孩留着齐肩短发,好像戴着一副眼镜,披着件有些褪色的绿色呢子大衣,大衣的颜色与这老旧破败的木门融为一体。
那间屋子很脏,自我记事以来,便见到了从那里出入的形形色色的租客,有打妻骂子的酒鬼,烟雾缭绕的烟鬼,带不同男人回家过夜的小姐,还有狼狈不堪的一家老小等等。
这些人都在这里居住过,在这座城市最阴暗的角落里。
但时间不长,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印象深的只是这些人身上特有的气味,有烟味,酒味,劣质香水味,还有穷困潦倒的味道。
隔壁屋子很乱,又脏又乱,刘老太对钱极尽苛刻,为人又尖酸刻薄。
她对外出租的屋子年久失修,管道经常堵塞,空调常年抱恙,在晚上还经常能听见隔壁电视发出的沙沙声。
住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不禁为女孩捏了一把汗。
女孩废力地提起行李,回过身想把门带上,扭头时看见了我。
我有些发愣,看到的是一张十分清秀的脸,侧脸轮廓清晰,眉眼干净,这女孩好像有股灵气,能摄人心魄。
我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穿着洗褪色的牛仔裤与卫衣,脚下的人字拖配上手里的苍蝇拍,甚是滑稽。
我对她笑了一下,漏出了我一口洁白的牙齿,“新搬来的?”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伴随着破旧屋门的“吱呀”声进了隔壁。
她的出现打破了我自母亲走后的生活状态,像是一颗流星划进了我的生命里。
我高中没毕业,也谈不上有什么世界观,大概就是从她进入到我的生活开始,我才逐渐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待这个我生活了19年的世界。
虽说有时感慨日子像乌龟一样爬得很慢,但不经意间却发现这孙子竟然越行越远,令人唏嘘。
我与她在这一年并无过多交集,女孩很安静,屋里总是传来轻微的音乐声,我分辨不出是哪首歌,就像我听不清黑夜里的哭声到底是野猫发情,还是楼里哪家小孩发出的声音。
02
这一年里我仍奔波于生计,打工度日,虽疲惫不堪,但这至少能让我生存下去,还有些结余。
受隔壁女孩的影响,我关掉听了好几年的摇滚乐,喜欢上了抒情柔缓的歌曲,写写文字记录生活,倒也挺好。
这种难得的宁静在一个夜晚被一阵吵闹声打破,我打开房门探出脑袋,听着隔壁女孩与刘老太太的争吵。
“不交房租就滚蛋,我这有的是人租。”刘老太尖利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更加刺耳。
“不是我不愿意给你钱,管道又堵塞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次了。”女孩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仍是轻轻地叙述着。
“哪次我没找人给你修,小姑娘事怎么那么多?”
“但每次都是我出的钱啊,这是你房子出的问题,本就应该你来修的啊,还有夏天空调也不好使。”
“不住就滚蛋,谁知道是不是你故意给弄坏的。”刘老太还是往日市井的嘴脸,声音大到一栋楼都能听见。
女孩沉默了一会,再次说话已有了些许哽咽声,“真不是我弄坏的,本来就是这样的。”声音显得更微弱了。
刘老太正掐着腰,正酝酿下一轮的言语攻击。
“嘿,刘奶奶,你那破屋子本来就那样,难为人家小姑娘干啥。”我往隔壁走了走,把脑袋探了进去。
“兔崽子,这有你啥事。”刘老太回过头瞪着我,眼神犀利。
“您这是打麻将又输了,还是又更年期了,吃枪药啦。”我调侃道。
“你也不是啥好东西。”刘老太又剜了我一眼,随即扭过头看向女孩,“再不交租趁早滚蛋。”
我与刘老太也没什么交集,她似乎只有在打麻将赢了钱,或是又打听到了哪些人家的隐私问题时才会对人热情些,同这样的市井老妇女讲道理是行不通的。
“就你这样,谁会一直租你房子啊刘奶奶。”我个头高大,长得比较结实,又是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堵在门口,任谁看到估计都有些打怵。
刘老太没了话语,气冲冲地扒开我,回了自己屋子。
“你没事吧,这老太太就这样,别和她一般见识。”我这才仔细打量起女孩,眼神黯淡,不知是光线原因还是怎的,映得整张脸有些病态的苍白。
她仰头看了我一眼,“谢谢。”声音依旧很轻,很轻。
我扯了个笑容给他,她却把头低了下去,没有理我,我一直觉得我的笑还是比较阳光的,同时也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与孤独无关的东西,所以我很喜欢笑。
母亲为人善良,在我小时候总是同我说,“不要只顾着拍打身上的尘土,也要记得用心去体会身边的每一个小幸运。”
认识女孩之后我觉得,女孩便是我平静生活中的小幸运。
她把屋子收拾得算不上一尘不染,但却井井有条,毕竟刘老太的这栋老房子实在是破败不堪,难以打理。
直到此时,我才听清了屋内的音乐声,是首比较清新的英文歌曲,我英语不好,听不懂歌里在唱什么,但时至今日我仍能哼着唱上几句。
“我叫汪洋,就住隔壁,有事可以找我。”
“我叫安妮,今天谢谢你了。”
第二天出门买油条时恰好撞上迎面而来的安妮,依旧丧气满满,一股子生人勿进的模样。
她瞥了我一眼,又很快将带有倦意的目光收了回去,我侧着身子让她先行,“早上好啊安妮,这是去哪。”
“搬家。”她说。
我有些错愕,按理来说我不该有这种错愕的,毕竟我在这冻楼里见识到太多行色匆匆的人了,某个人的去留并无法左右我的心情。
“是不是因为刘老太啊,有空我帮你说她。”一些不安的情愫在我身上蔓延开来。
安妮许久没有说话,转身下了楼。
这算是我和安妮第一次在白天正式交流,她给我留下了一个纤瘦苗条、又异常孤独的背影。
我叹了口气,吃过早饭后便出了门。
03
在我为数不多的浅薄阅历里,安妮像是一个怪咖,似乎有着与我截然相反的性格,不爱与人交流,为人又过于悲观,这都令我很想深入了解这么一个人。
晚上回家进入楼道时,我往安妮住处撇了撇,发现门敞着,屋里有些收拾东西的响动。
我不自觉地走了过去,看到了蹲在地上正在收拾东西的安妮,“真要搬走啊,想好要去哪了吗?”
我记得安妮在看到我一脸错愕的时候竟然笑了一下,“先回宿舍呗,等过几天再找房子。”尽管那笑容里满是苦涩,但安妮深邃的眸子仿佛一下子变得清澈了起来。
“你笑起来不是挺好看的嘛。”我说。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安妮又低下头收拾起了行李。
“这样吧,你来我这边住吧,我母亲走得早,这屋子就我一个人住,怪孤独的。”我看着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同她说。
安妮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我的时候眼神有些怪异。
“别误会,我得收你房租。”
“那好,压一付三。”安妮得眼神飘忽不定,看了看我,好似经过了极大的内心挣扎才答应下来。
“放心,我是个好人。”我尽量以诙谐的语气说着,其实内心早已波澜壮阔,紧张又期待,“其实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房门都有锁,何况你也看到了,我没有恶意。”
然后我屁颠屁颠地帮她收拾起了行李,领她进了屋。
“这屋子是我母亲住的,我一直都有打扫,你就住这吧。”她推开门,缓缓走了进去,眼里有些许欣喜。
她走的这两步,仿佛走进了我的心里一般。
“你母亲她……”安妮走出屋子,话还没问完。
“三年前去世了。”我缓缓地说着,“我母亲是个很好的人。”
“对不起,我把房租先给你。”说罢,她便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异常可爱的卡通钱包,有些窘迫地拉开拉链数了一沓钱递给我。
“刘奶奶那边500一个月,这是2000块钱,你数数。”
“用不着那么多,咱俩这算合租,房租对半。”我笑了笑,递回去了1000块钱给她。
“可这不合适吧。”安妮脸上出现了些为难的神色。
“有啥不合适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合适,太合适了。”
安妮有些不着烟火的气质,我实在没有把握在她面前侃侃而谈,于她而言我更像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人。
虽说住到了一起,但彼此的交集仍然不多,我每天要出门上班,她则需要回校上课,我想要的深入了解也一直没有机会,这使得安妮在我心里的形象变得更加神秘起来,不知道她飘荡在哪里,又有着怎样的经历与故事。
虽说我们都在尽力回避对方,但身处同一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
就比如吃饭这件事,俩人总会撞到一起。
我一直都自己做饭,多了一个人对我而言不过是多一副碗筷而已。
“明天周末,我买点菜,咱们庆祝一下。”在某一个周五的晚上,我向安妮发出了共进晚餐的邀请,当然多年独居生活的我,厨艺其实还算是能拿得出手的。
“好啊。”她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一次,那容貌甚是好看。
我祭出了修炼多年的红烧肉、酱焖茄子、番茄鸡蛋以及萝卜羹,然后敲响了她的房门。
想来她应该很不好意思,在房间里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扭扭捏捏地戴着耳机钻了出来。
“这么多菜,咱俩能吃完不?”她坐在饭桌前,摘下耳机,眼睛始终盯着那盘红烧肉。
“饿了?”我端起老父亲般的笑容看着她,“快动筷子,尝尝。”
然后在一种尴尬又有些许客气的气氛中,结束了我们合租生涯的第一顿饭。
吃完了饭,安妮执意要去刷碗,我不同意。
她坚持了一下,见我态度坚决,她只好十分抱歉地说,“那我回去歇着啦。”就回到了房间。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顿饭,往后的日子便过得自然了起来。
打那起我隔三差五便会喊她出来吃饭,后来她实在过意不去,就发展成由我俩一起买菜,然后我来做饭,她打下手,颇有种中老年夫妻过活的既视感。
“吃水果吗?”
“不吃。”
“吃零食吗?”
“等会还要吃饭,不吃。”
“那你想吃啥?”
“我真不饿啊大小姐。”
我想的是过日子,安妮好像却总在以各种理由来还这几顿饭的人情。
每当安妮侧着头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时,我都强忍住囫囵她头发的冲动,故作深沉。
“请室友吃饭不应当吗,况且不过是多副碗筷的事,人多还热闹呢。”
04
我觉得安妮总是怪怪的,心情也是时好时坏,阴晴不定。
有时候她会使劲地盯着某样东西看,而每当我有些局促不安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时,却只看到了脑袋上的蓝天白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笑得也不多,实在开心了便会笑笑,但那笑容不会把人带到任何地方,就只是笑笑。
然后生活仍是照旧,“我给你买点苹果吃吧。”
“买点瓜子磕磕?”
“来两包薯片?”
很快,家里就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果零食,恍惚间我甚至觉得母亲仍然在世,在这些吃不完的东西上,我似乎又感受到了那股深沉的爱意。
“早餐给你放桌上了,记得吃。”
忽然我的视线就模糊了起来,不知是面前的热粥烫得我睁不开眼,还是别的。
这座城市不常下雪的,至少在我记忆里寥寥无几,可这年冬天却一反常态地下起了雪,导致天气有些寒冷。
在恶劣的天气里,我更喜欢跟我爱的人待在温暖又舒适的家里,有吃的,有喝的,有音乐听,有电影看,当然能有个人陪我说说话那就更好了。
没认识安妮前,在这种周末的清晨,睡眼惺忪的我总会放上一个小曲,猫在被窝里,躺到天荒地老。
我好像是孤独了太久,在有人陪的情况下显得格外的活跃,话也异常的多。
这个下雪天我没有感到丝毫的凄凉与不适,起码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与我相似的灵魂。
“看电影不,《无间道》,贼好看。”
“出去堆雪人不,好久没看着雪了。”
“撸串去不,我之前打工地方有家特好吃的串串。”
每次安妮总会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笑,任凭我一个人自言自语。
“你大几了呀安妮,大学里什么样的,快跟我说说。”我这才想起安妮还是个学生。
“就那样吧,我不喜欢在宿舍里待着,下了课基本就是图书馆泡着。”
“爱学习是好事啊,我想学还没有机会呢,对了那你住外面家人不管你吗?”我问道。
安妮眼神忽然变得十分暗淡,低下了头,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好意思啊,不想说算了。”
“没事,我父母对我不好,我一直想摆脱他们。”,安妮神色扭捏,坐立不安,“我不是不想和你说话,我对谁都这样。”
嗬,又是个苦命的人,对安妮来说,那令我神往的原生家庭反而是一种负担。
我没有深挖下去,也没那个必要,我突然泛起一股心疼的感觉,这似乎是从我第一眼看到她便已经产生了的情愫。
那晚我们听着我叫不上名字的英文歌,聊了许多。
我本身故事不多,经历也少,多是些如何挣扎求生的琐事,同她聊得也大都是母亲在世时的一些生活片段。
我听她讲大学生活,讲她的理想抱负,讲生活的艰辛。
“我有时候也会去做做家教,赚点钱,不想花家里的。”
“可不是嘛,自己挣得钱用起来最是安心。”我说。
我懂她的困境,愿意伸手相助,她懂我的不易,也愿意耐心倾听。
再没有比这种状态更令人感到舒适的了。
“下楼堆雪人吧。”我兴致勃勃地说。
安妮有些犹豫,随即还是点了点头,“嗯。”
“外面挺冷的,戴上围巾。”
说着我从架子上取下了她的有些起球的米色针织围巾,在她不情愿的神情中,给她围了个严严实实。
“哈哈,像个大粽子。”
“你才是!”在安妮的追赶下,我迫不及待地奔下了楼。
那晚下着大雪,却似乎又能看见广阔无垠的浩瀚星海,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实质上我们本就是两个正处于人生最美时光的孩子,在那晚我俩好像才终于能做些这个年龄应该做的事情,尽情地疯跑着,忘记了一切世俗带给我们的枷锁与不安。
在这世上,本就是各人有各人的隐晦和皎洁,那晚的月色很美,我能逐渐感觉到两颗心的距离越来越近。
“拍个照吧。”说着我举起手机喊安妮过来。
“好啊。”我看着她快被大雪掩盖的脑袋,突然笑了,发自内心、由衷的笑。
月光下,安妮带着笑容向我走来,月色与雪色之间,她好像是第三种景色。
然后她比起了老套的剪刀手,往我胸口靠了靠。
我突然有股冲动,很想把她拥入怀里,同她讲一些不属于租客与房东之间该说的话。
我以为她能感受到我在想什么,然后顺从地靠过来,低眉顺眼道,“那感情好啊,我们在一起吧。”
05
厨房真是个能让人感情迅速升温的好地方,共同的爱好更是。
我们在每个傍晚忙碌于厨房那拥挤的一小片天地,她哼着歌切菜,我哼着歌掌勺。
她爱吃我做的红烧肉,每次都能吃一大碗米饭。
原先清瘦的身材在这几年里早已变得更加立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形容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们仍然会聊很多事情,聊她的学业,聊她的爱好,聊她的理想。
唯独没再聊过家庭,我不敢聊,我怕回忆起母亲。
她也不敢聊,怕记起父母带给她的无尽痛苦。
在我乐观态度的感染下,她的性子也开朗了许多,笑容更是自进家门后便爬到了脸上。
“楼下那小猫真可爱啊!”
“哪只?花的还是黑的还是黄的。”
“都可爱,哈哈。”
“还没吃饭吧?饿不?”
“饿死了,来我给你打下手。”
我看着厨房那个手忙脚乱的少女身影,打心眼里喜欢。
安妮喜欢在屋里看书,听我听不懂的英文歌曲,也喜欢在晚饭后一个人出去跑步。
我也喜欢看书,我也喜欢听歌,我也喜欢和她一起去。
“又要出去啦,我吃多了需要消消食,带我一起呗。”
“带上我吧美女,你看我都胖成什么样了。”
而到了后面,每当她换好衣服走到门口的时候总会侧过头问我,“要出去吗?”
“当然去,我最爱锻炼身体了!”
再到后面,只要一个眼神我们便能领会彼此的意思。
她也变得愿意与我分享各种点滴,就连换了一种可爱得要死的发型也要再三同我啰嗦,“看我发型好看不?”
“好看,好看死了。”话当然是真的, 喜欢她也是真的。
安妮之前总是有意无意地保持缄默,即使和我聊天也只是三两句的附和着。
那首那总是反复循环的歌,我也已记得滚瓜烂熟,是西蒙和加芬克尔演唱的《The Sound of Silence》,当我明白歌词大意后,才恍然觉得,“嚯,可真适合安妮。”
我总觉得我俩更像是两个极其相似的灵魂住在了同一个容器里,互相感染彼此。
我始终坚信,这世间的美好,是可以笑纳所有的不完美,却又对生活充满希望,我就是这样的人,安妮在我的感染下,现在也是。
日子一天一天过,我俩好似一对一起生活了许久的恋人一样,早已习惯了对方的存在,丝毫没有感到一丝不妥。
从安妮到来那天开始我就喜欢每天写点东西,其实我这人无论做什么都喜欢寄情于文字,写得东西里每篇都有安妮的名字。
甚至是她生活上的点点滴滴,她不知不觉展现出来的美丽与孤独,以及我对她的一些莫名情愫,我都会写下来。
我越来越觉得她像极了一个易碎的灵魂,有一张美丽而憔悴的脸,等着我去呵护。
我没谈过恋爱,更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看到安妮开心,我便也是愉悦的。
那时候她大学毕业,我认识安妮已有四年,她做我的房客做了三年,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年。
安妮喜欢喝咖啡,不是那种袋装的速溶咖啡,而是自己用咖啡豆研磨出来,再进行烹煮的苦到不能再苦的原味咖啡。
在她的熏陶下我也会喝上两口,每次都痛苦地龇牙咧嘴,可日子一长也就习惯了这种味道,毕竟生活带来的苦才是真的苦。
安妮总会说,“良药苦口,喝咖啡也是一个道理。”
我讪讪地笑,“您说的都对。”
嘴上说着难喝,心里却很诚实,“安妮喜欢的东西,我也得喜欢。”甚至为此我去了一家咖啡馆做起了学徒,倒也算学了门手艺,养活自己和安妮不成问题。
这天安妮毕业,也恰好是她的生日,她兴高采烈地同我说,“喝一杯否?”
笑容是会传染的,看着安妮脸上的笑容我也十分开心,装作她的语气答道,“可。”
安妮酒量极差,我也是,两人喝了没几瓶啤酒便已经有些上头。
“别喝了,再喝喝多了。”我醉醺醺地同她讲。
“喝点呗,开心嘛。”
我俩的所有压力在这一天仿佛都已得到释放,有来自家庭的,有来自生活的。
她自嘲道,“咱们可算要步入社会了。”
“是你,不是我哦,我早就体会到人间疾苦了。”
“嘁,装什么大人。”
又是两瓶酒下肚,我看安妮的眼神已有些不对。
安妮的神态也不大对,往常那双灵动的眼睛在此时变得迷离又飘渺,似一潭深不可见的泉水,忽然让我觉得看不透她。
又见她白皙的脸颊上微微染了些红晕,原本整齐的发丝也零散的飘落着,此时的安妮褪去了原先一尘不染的气质,反倒多了几分烟火气,让我更想靠近她。
我俩的压力在这一天确实都已得到释放,当然,还有肉体上的。
我忽然感觉身体里的某一个点被触动了,脑子突然变得聒噪起来,血液沸腾地在体内到处乱窜。
我不再犹豫,低下头,笨拙地用唇撞上安妮的,紧紧交合在一起。
屋内灭了灯,天上很黑,不时有一两颗星划进黑暗中,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光尾。
我们彼此拥抱着,颤抖着,好象刺开了万重的黑暗,伴随着床体的摇曳,来到了世界的另一头。
06
说了这么多的安妮,也该说说我自己了。
故事到里其实已经结束了,本不想写如此多的生活琐事,可一提起笔,便有些难以收场,我总想把对安妮的所有回忆留在脑子里,留在文字里,每当想起和她的零碎,对我来说都如凌迟般痛苦。
毕业后的安妮显得更加地灵动与热爱生活,我似乎仍被禁锢在这一方天地里,虽坚强乐观但早已跟不上她的脚步。
她如此优秀,理应有更好的生活。
我生于尘埃,溺于生活,最终困在了现实的高台上。
“我要出国啦。”在一个夜里安妮打破了这份缄默,声音很轻,就像我一开始认识的她一样。
我听着音乐,内心惶恐,“好。”
“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得下你。”安妮带着哭腔。
我仍是把数之不清的坏心情都藏在自己的心里,不想面对这个话题。
“饿了吗?吃饭吧。”我淡淡地说。
或许我们渴望更多的是抱在一起,感受彼此间的自己,在那些艰难困苦的时候寻求一丝慰藉。
而对于我来,安妮更像是另一个自己。
我一直都想要逃离以往的生活,我想四处奔波,赚钱,买房子,开咖啡厅,可到了最后我才发现,这些我想做的事情,远不如给安妮做饭吃来得开心。
但我们的灵魂,或者说我们内在的生命,常常都与我们外在的生活格格不入。
我如此,安妮也如此。
安妮走后的两年,我变得字斟句酌,时刻掂量自己的身份。
之后发生的事情不尽人意,难免落入俗套。
失去安妮后我仿佛又在自己周围筑起了高墙,没有人能够入内,也不放自己出去。
我本以为6加6是道简单的算数题,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给出答案,然后为自己和安妮的感情递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避繁就简,这个答案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等于12。
但我与安妮相识6年,安妮与我相识6年,却也只是过了6年。
我们都那么渴望能有那么一道光照进昏暗无度的生活,纵然转瞬即逝。
分开前我很想再次从后面拉住安妮的手,幻想着她会转过头对我莞尔一笑。
然后张开薄薄的嘴唇,露出腮上两个深陷的酒窝对我说,“怎么啦?”
“你头发乱了,我帮你理理。”说着我就把手熟练地搭在了她的头上。
“讨厌死了你。”安妮带着笑,装作一脸嫌弃,又一步三跳地向前跑着。
“快跟上来啊,怎么那么墨迹。”
我突然很想哭,我很想再次向她展示我最阳光的笑容,用最动听的声音对她说,“留下来吧,或者我跟你走。”
但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安妮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