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悟恩居士 图|源自网络
注：旧文，这几年的作品，已发表于期刊杂志。文字风格与现在接近，也是个人比较喜欢的风格。
一
嘉宝没想到林琳会站起来。
这个面容清丽的女子拥有一种天然的磁场，就算静静地坐在一旁，也能吸引别人的目光。事实上，在嘉宝为结束公司的结果做铺垫前，林琳和别的员工一样一言不发，却在嘉宝把“结业”两个字说出口时站了起来，说她反对。语气坚决。
会议桌的这一头，嘉宝的手指在桌面上下意识地停了一下。
勉强撑起嘴角的笑容，嘉宝说，我再考虑一下，然后给大家最后决定，希望大家也有个心理准备。
说完，起身，把一张张怔然的面孔留在了身后。
电梯一路下行，在拥挤的人群里，嘉宝几乎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脑海里都是许为廉的影子。这个电梯，许为廉每天都要乘上好几次吧，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带着他的味道。
5年前，嘉宝和许为廉都是普通的上班族，生活清苦，但甜蜜非常。许为廉对嘉宝体贴备至，他是做业务的，就算跟客户吃饭，也会把嘉宝喜欢吃的菜打包回来给嘉宝吃而不怕丢脸，生活像泡在蜜糖里一样幸福得化开。
然后，他们省吃俭用，终于存了钱，给许为廉开了这家公司，公司发展顺利，他们买了自己的房子，虽然不大，但他们很满足，在嘉宝的鼓励下，许为廉还买了车。生活终于在灰暗中凿开了一道口子，阳光开始流泻进来。
不想，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夺去了许为廉的生命，也让嘉宝的生活重新堕入黑暗，她不知道如何自救，身心俱疲。
二
这几天嘉宝都没有出门，她把自己扔在封闭的四面墙里，抽烟，或者发呆。时间缓慢得像过去了两个世纪，又快速得像倾斜的洪水，留也留不住。
他进来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他是给嘉宝送披萨的，见她还穿着睡衣，于是表情讪讪，道，你门没关，门铃又坏了。
嘉宝瞄了他一眼，是一个眉目清疏的男子，眼神温暖。他有些不自在，看看透着光的落地窗帘，不经她同意，就上去哗地把窗帘打开，阳光倏地涌进来，晃了她的眼睛。
对面的商场搞活动呢，有很多品牌都打折，我们公司很多女同事都去买……
嘉宝背过身去，没出声，直到他愣了一下，然后识趣地抬脚往门外走。
第二天，他又一次重复动作，把窗帘拉开，嘉宝忍无可忍，上去把他推开，不由分说地把他赶出门去。
第三天，他又来敲门，嘉宝没开，在门这边透过“猫眼”看他，他越敲越急，眼神里透着焦灼，喊，小姐，你的披萨……
嘉宝在他喊第六遍的时候把门打开，看见他舒了一口气的表情，未来得及开口，他已径直进了客厅，打开纸盒，说，我也还没吃呢，这次是我请你的。快来，趁热吃。
他的兴高采烈让嘉宝的心暖了一下，竟然像被蛊惑了一般，听话地走了过去。她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吃过一顿了，之前的披萨，都被她扔进了垃圾桶。
我叫陆平。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自我介绍，见嘉宝不说话，顿一顿，说，不管怎么样，生活都要继续的，不是吗？
嘉宝兀自苦笑。许为廉出车祸的事，估计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因为出事地点就在最近的那个路口。
安慰的话嘉宝已经听过许多，每次都感觉无关痛痒，不能直击内心，但从陆平这个陌生男人的嘴里说出来，嘉宝的心却开始犯赌，疼痛从心尖一直延伸至眼眶，眼泪唰唰地往下掉，然后，哭出声音。
这是许为廉死后，嘉宝第一次让自己的眼泪如此恣肆。
透过朦胧的泪眼，嘉宝没有看见一脸诧异的陆平，只看见他心疼的表情和微蹙的眉头。
三
陆平的披萨还是每天准时送到，嘉宝也不再拒绝他的关怀。他说他就开始注意她。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很真诚。
嘉宝就笑。有的人，从生下来开始就是有缘分的，如她和许为廉，当然她觉得，她和许为廉的缘分要比和陆平的缘分深厚得多。
彼此熟悉了，陆平开始在来时顺带给嘉宝买罐头，买速食面，还有一些嘉宝需要的生活用品。不用上班的时候，陆平就会陪嘉宝去商场，去公园，去逛街。
那天，嘉宝给陆平买了一件灰黑色的夹克外套，说是他请她吃披萨饼的回报，陆平没拒绝，也没有谢谢，接受得很顺理成章。
嘉宝没介意，反而觉得这样很好，没有客套的生活，总让人感觉到自由和明朗。
第二天，在离家最近的那个路口，嘉宝见到了林琳。当时，娇小玲珑的她正涨红着脸，像一只发了狂的豹子，死命拽着一个比她高半个头的男人的衣襟，叫男人赔。赔许为廉的命！
男人叫嚷着解释着什么，林琳不听，男人终于不耐烦了，骂骂咧咧着要走，林琳就开始哭，边哭边骂，你赔，你赔！梨花带雨，让人动容。
这个看似弱小的女孩，为了自己的丈夫，竟然有如此摄人心魄的能量。这种桀骜，像足五年前的嘉宝，那时，嘉宝是不顾家人的反对，硬是跟着许为廉跑出来的。
男人的拳头砸到林琳身上的一刹那，陆平上去捉住男人的手，打女人算什么男人？！
林琳怔了一下，转头看向这个不速之客，然后，她见到了站在不速之客身后的嘉宝。
男人咒骂着走了。
接着，是一段长久的沉默。嘉宝以为自己会十分憎恨眼前这个女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却变得很软很软，再也坚硬不起来。
陆平看看林琳，又看看嘉宝，然后掏出一根烟塞进了唇间。
稀薄的烟雾中，林琳的声音和眼神一样闪躲和不自信，你知道我和许为廉的事？
嘉宝把视线投向马路上来回奔跑的车辆，说，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人都不在了。
说完，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开。
陆平愣了一下，跟了上来，问，刚才那个司机，就是撞死你丈夫的人？
嘉宝点头，就是他的一撞，让我的生活忽然就变得空荡荡的。
陆平点了点头，没说话。嘉宝停下来看着他，但是，我现在觉得我的生活又活过来了，不再是一潭死水。
陆平愣了一下，然后使劲地吸了一口烟，笑了。
四
嘉宝和陆平相约到附近的一个旅游景点游玩，晚上住宾馆，一起在网上看一部电影，是王家卫新版的《东邪西毒》，嘉宝问陆平，你说，这个世界会不会真的有一种酒叫醉生梦死？
陆平的眉头皱了一下，说，不知道。
嘉宝喃喃，如果有的话，我会第一个去买。
你有很想忘记的事情吗？
是的，如果不忘记，人就不能做全新的。
嘉宝说完，就停住了，她没有把话说完，她想说的是，她要给他一个全新的嘉宝。
然后，嘉宝看见了陆平灼热的目光，可是这目光那么不勇敢，碰到她的，就开始慌乱开始躲闪，他的身体似乎动了一下，嘉宝知道他有拥抱她的冲动，但是他没有，他克制住了。
嘉宝有些失望。她很久没有对一个身体那么失望了。半年前，嘉宝就知道许为廉和林琳的事，那时候她的心就已经死了，对他的身体，还有他的心。而许为廉居然以为她毫不知情，自欺欺人地、一如既往地对她好，连身体都是和以前一样给她。
因为心死，所以不会有失望。
但是，面对陆平，嘉宝有些隐隐的失望了。
出去吃晚餐的时候，嘉宝就叫了酒，是二锅头，她听陆平说过他是东北人，能喝几口的。嘉宝知道他能喝，她一定喝不过他的，这样刚刚好。
意料之中的，嘉宝醉了，陆平没有。醉了，就可以为所欲为，嘉宝听见自己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他说是，然后嘉宝就哭了，她搂着他，把自己的额头溺在他的脖子里，然后像孩子一样用力地啜泣。
天亮的时候，嘉宝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没有衣冠不整，当她发现这些事实时，她就感觉心尖儿有些锐利的疼。
五
嘉宝离开旅游景点的时候没有跟陆平说，那时天还没大亮，车窗外流逝的风景像被流水浸泡过的往事。
嘉宝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想笑，又想哭。笑是因为她没有失去——许为廉不算，她早就把他给丢了的。她说的是陆平，因为没有得到，所以没有失去。
陆平从来没有跟她提过他的感情生活，嘉宝也没有。都不是小年轻了，相爱也一样允许有秘密。
是的，是相爱，嘉宝很确定。只是他们不可能在一起。
就在前几天，嘉宝还想过，她虽然没有让陆平说出喜欢她的指望，但亦希望他能用行动表明，一个微妙的动作：触碰，或者抚摸，或者亲吻，都是可以的。
但是，她现在不指望了。她觉得这样最好。
离登机还有半个小时，嘉宝坐在候车大厅里，看见一对情侣鼻尖抵着鼻尖在分吃一块披萨，很幸福的样子。那一瞬间，她甚至有一股冲动，想回去找陆平。
可是，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嘉宝想着，眼睛就潮了，然后，朦胧中，看见两个穿警服的人像老虎扑兔一样冲过来。
嘉宝没有动，她的表情很平静，她一直看着候机大堂的入口处。陆平站在那里，脚像生了根似的，远远地看着她。
然后，在警察给嘉宝戴上手铐时，陆平走了过来，他脱下身上的那件灰黑色的皮夹克，盖在了嘉宝的手上。嘉宝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六
林琳收到任命书的那天，公司里的人都已经做好了卷铺盖走人的准备，所以，她很惊讶。
任命书说，她就是公司新任的总经理，一切事务都会由她主持。
此时，嘉宝正和陆平正在拘留所，通过探视窗透明的玻璃对视。
你是真的送披萨的吗？嘉宝握着话筒，看着这边神情疲惫，眼神涣散的陆平。
陆平摇头，想说什么，噤了声。
嘉宝笑，眼睛是湿的，我早就猜到了，你是警察，是来抓我的。
猜到了？陆平的表情瞬间变了一下，苦笑道，那你为什么不戳穿我？
嘉宝看着玻璃那一边眉目疏朗的陆平，没有回答他的话，兀自说道：我没想到会害死许为廉，我只是不甘心。许为廉做爱前喜欢吃催情药我是知道的，所以自作聪明地把他的春药换成了安眠药，因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跟了他那么多年，到了晚上他却要在另一个女人身上费劲力气。
结果，许为廉吃了安眠药，离开林琳那里开车回家时，药力起作用，他犯困，想把车停下来歇一歇，却被十字路口的大货车撞上。是吗？陆平说话的声音很低。
嘉宝点头，眼泪豆子一样往下落。说：后来，见到林琳找那个司机，我才发现自己错了，真的错了，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我何必纠缠呢，纠缠只会让三个人痛苦。
陆平叹了一口气，站起来的时候，他把手掌放在了玻璃上，等着嘉宝的手盖过来，嘉宝犹疑了一下，终于缓缓地起身，但是她没有把手掌盖过来，只是用手捂着嘴巴哭，没有声音，只有眼泪从指缝间不停地渗出来。
陆平愣了一下，唇角枯涩地勾了勾，转身走了。
七
走出看守所，看见天上的云是模糊的，陆平才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湿了。
他想，他不应该那么快就跟嘉宝告别，虽然他已经不知道应该跟她说什么。
其实，陆平不是送披萨的，也不是警察，他之所以接近嘉宝，是因为他知道嘉宝就是间接害死他女朋友的凶手，那次车祸，死的不止是许为廉，还有一个无辜的路人，那个人就是陆平的女朋友，当时她正走在人行道上，那辆货车冲过来时，她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陆平暗中调查知道真相，开始接近嘉宝，可是，当他看见她把自己藏起来，当她抱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当他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她后，他再也狠不下心来报警。警察把嘉宝堵在机场，只是巧合。
陆平想，也许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起码嘉宝不知道她伤害了无辜，伤害了他，心里少了歉疚，牢狱的生活也会过得轻省些。
只是，当低下头时，陆平的眼泪还是大滴大滴地掉在地上，像透明的火花，旋即熄灭，为了无辜死去的前女友，更为了正在爱着的谁谁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