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田林林不到五点钟就醒了。
她和阿爸住一起的时候,也是这么早起,起来读书。从最简单的三字经,到后来的增广贤文,从饮水诗词集到四书五经。后来甚至瞒着阿爸偷偷和同学读了妄谈疯话、百弊放言、宗吾臆谈。
到了白水镇,她还是起这么早,却没有当时的心情了。她匆忙洗漱穿衣,正拿了匣子打算好好端详里面的东西时,终于注意到外面的声音。微小,细弱,却足以打破清晨的静谧。
从窗子望下去,下人正在后院的角落拿着铁锹刨土,旁边儿躺着一条狗。家常土狗,仰着身子,没了生气,隐隐还能看到嘴边的黑血。
她想,这是哪里的狗,我却没见过。
李妈这时匆匆走过去,对着下人耳边说了几句话,下人立马郑重的承诺了什么,然后更加卖力的挖着坑。不一会儿,死狗就消失在角落里,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田林林顿时觉得身后一阵寒气。李妈在做什么隐秘的事情,要在大清早儿匆匆忙忙去埋一只死狗?
她想,这里的人,是一个都不可再信的。直觉让她深感可怕。白水镇的一切于她都是陌生至极。虽然涉世未深,但田林林总觉得有些事情正在发生,黑暗,隐蔽,势不可挡。以自己之力,不能更改其万分之一。她不知道这些事情是否与她有关,与阿妈有关,与老舅有关。
也许只是自己疑心太重。十六岁的孩子,一瞬之间失了父亲,独自一人去追寻阿爸的遗愿。怎么也会紧张茫然,不知所措。有害怕倒属正常。她只能暗自祈祷,希望可以尽早做完阿爸交代的事情,离开这里,在华城安静的过活。
她坐在床上,摸着阿妈的小像,心里波涛汹涌。想着想着,又生出一股悲凉。十六年来,自己从没有和阿爸合过一张影。直到阿爸离去,也没能留下一张相片。自己现在是不是也算是形单影只,形影相吊了呢。
吃完早饭,白峰已经离开了。田林林依旧由李妈带着,坐黄包车逛着白水镇的街道。
在咖啡厅里歇脚的时候,她要了红茶添了牛乳,再加上白俄蛋糕。
面前一块提子奶油蛋糕,甜味浓郁,红茶香醇,田林林却兴味索然。
她看见李妈早上的事情,却不敢问她。
她不知道李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事实上,她才来了不到一个星期,和李妈连十句话都没能说上。田林林悄悄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李妈。她神态温柔宽和,就是平常巷子里街道上常见的好婆婆的样子。
她又有些疑惑了。也许李妈只是在埋一条普通的狗啊,也许它出了车祸,所以有血呢?
一件件事情搅得她脑浆翻涌。她习惯性的用左手捏了捏鼻梁,无意中发现昨天画的六角星还在,只是稍稍浅了一些。这墨水质量真好,水洗不掉,她想。
回到白公馆,白峰已经坐在餐桌旁边了。
“林林,十分抱歉,督军临时派的任务,下午怕是不能亲自陪你去了,让李妈跟着你吧,她知道在哪。”白峰快速的往嘴里塞着吃的,好似真的是刚刚接到电话通知。
“再过些日子,这些花儿就要开了,那会儿才真叫好看呢。你阿爸真是有情调,一直让我留着,就是不肯弃了。”他吃完最后一口,站起身,披上风撆,走到田林林面前。“有事情就叫李妈。她跟了我许多年,做事情十分周到。我下次再和你一起去。”
“嗯,老舅慢走。”田林林满心无奈,也只得送走了白峰。
她跟着女佣下去洗手。田林林接过女佣递过来的香胰子,慢腾腾搓手,心不在焉。她想,也许真的是我想的太多了呢?先去吧,反正,也许,李妈他们做的事,和我无关,那么我也没必要非得弄清楚。难得糊涂嘛。
擦手的时候,她看见那个六角星依然静静地贴在左手的虎口。“真是个高水平的墨水,回头去给白楚桥的妹妹过生日时,得记得管他求些去墨水的方子了。”
想着这些,她心情轻松了不少,也吃了很多。李妈仍旧一副慈祥的样子,妥帖地给田林林安排着午饭,和下午的行程。
“李妈,您在这里做了多久了?”田林林一边喝粥,一边问。
“好多年了,多到我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我来的时候,老爷还没出生呐。”她笑道。她脸上的皱纹在笑的时候又深了一些,但一点也不突兀,反更衬着和蔼可亲。田林林看着李妈瘦削的脸,线条分明又透着柔和。
“李妈该是个好阿婆吧。”她想。“只是平常太安静了。也许是个人的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