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记
石青山
我在江南住得久了,都不知道塞外老家的腊月里是怎么样地下大雪了。
在我小时候,记忆中腊月里的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西北风呼呼地吹,墙角和村外土沟里的雪堆得厚重坚硬。到腊八的前一天,家家户户的孩子们总要弄个雪人耍,早些年,弄雪人是我大哥的事,我和三弟跑前跑后帮忙。
我们那里的村子, 每户人家院门旁有个粪堆,功能是为庄稼地里储备肥料,堆积着牛粪羊粪猪粪之类,下雪天院子里扫起来的雪泥也堆上去。村里人看不起这些不干净、不结实的雪泥,一般到村外的土沟里连铲带挖那些大的雪块,切一大块做身子,切一小块做头,弄回的雪人给立在粪堆的顶上。嘿!那雪人高高地坐在粪堆上面真是又傻头傻脑又神气八面,它也不管它的屁股下面是冻得硬梆梆的粪土。大哥后来不再搞这些堆雪人的小把戏了,我和三弟就乐颠颠干起来。我们到屋后或者村外树地旁,找那些一个冬天雪积得厚厚的地方,背阴的土沟里雪块瓷实,终于挖出两块四方的雪块,我俩把它们弄回来,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地响,我们很得意。在粪堆上堆起来就简单多了,雪人的身子先放稳了,再把头安上去,头和身子间洒一股冷水,让头牢牢地冻在肩膀上。雪人的头削成圆的,找两颗黑黑的羊粪蛋当它的眼球,刻一个又阔又歪的嘴巴,明天早上给它喂点腊八粥吧。在村里,好像记得我同学小栓他哥做的雪人总是很像回事,不是那种歪三侧愣的样子。其实,在类似我们村这样的后山荒寒小村里,腊八做个雪人,也是年味风习的一点流传吧。
煮腊八粥自然是村里煮妇们的拿手事情。早些年,我们那里腊八粥的配料是寒碜的很,穷乡僻壤没有什么稀罕讲究的东西,地里收获什么如豌豆,再买点或换些大黄米。我家就用这两样东西熬腊八粥。母亲把豌豆和黄米淘洗干净,放在盆里,倒上清水浸泡一个晚上。熬腊八粥是要赶早的,半夜里,父亲母亲就起来了。父亲点着了火炉,屋里一会儿就暖烘烘地,然后父亲坐在炕头上抽烟袋。母亲也点着了灶膛,大锅里热气腾腾。我和三弟缩在被窝里,朦胧里闻到了豌豆和黄米的香气。加了碱面的豌豆和黄米在锅里糊糊涂涂地熬着,冒着叹息样的气泡。熬好了红红的腊八粥,大后山腊月初八的天还没有亮,我们要趁黑吃了,不然,太阳上来了才吃,流传的风习,说是吃红眼粥,眼睛要红的,当然不管早晚也从来没有红过。渐渐地,条件也好起来,腊八粥的配料也丰富了,江米、红枣等纷纷跳进锅里热闹着。我想,起那么早地熬粥、吃粥,流传的是先人们对农耕文明的一种敬意吧!后来的几十年在北方、在南方,腊八这一天要是没吃上腊八粥,我肚子里有种空空的感觉,自然会想起小时候母亲熬的那碗腊八粥,文化风习的遗传力量似乎成为了身体里的一种基因。
母亲叫了我们几次,我们急忙起来穿衣,端上一碗红红的热乎乎粘粘稠稠的腊八粥,浇上一勺自家熬制的萝卜糖稀,再后来就是白糖,屋里一片吸溜声。当然不怕冷的话,就跑出去,给粪堆上冻了一夜的雪人喂上一口,那家伙的嘴巴立刻就红彤彤地裂着嘴滑稽地笑。有些年份,放寒假晚,吃完了腊八粥,天也不怎么亮堂,不过,我们要背上书包,到几里地外的学校上学了,走在上学的路上,看见家家户户的门口的粪堆上,都有一个或歪歪或正正的雪人,有的已经被路过的孩子砸破了。
一大锅的腊八粥一次是不能吃完的,母亲就把它舀在一个个的碗里,在外面冻成冰疙蛋,放在凉房的大缸里,等亲戚上门,取一个回来热了吃。我后来在外地工作,正月回家,母亲总要给我们一家留着腊八粥,在锅里热着,糯而甜,那种味道,那朴素的感觉一直甜着、温着、糯着在心里头。有一年腊月初八,父亲外出没有回来,母亲在城里大姐家。七十多岁的祖父头天晚上就住在我家,泡豆子、淘黄米,那天的后半夜,一片的漆黑寒冷,祖父就起来啦,一边忙一边一个人絮叨讲古,大意是村里的或者是几十年前的闲事旧事。我们在热烘烘的烟气水汽中起身,等着吃粥。祖父曾在大队的食堂做过炊事员,手艺不赖,熬好了粥,他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烟袋,看我们吃下几大碗的腊八粥。
走到街上,人们总问,吃粥啦。 如今腊八一到,回忆中的粥味依稀香浓,而几十年前的那一场大雪早就飘渺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