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与小道士

李胭儿像往常一样坐在锁妖塔门前的石阶上。

一条贴满灵符的黑色铁链,将她和锁妖塔连在一起。

铁链的一端缠着她的右脚脚腕,另一端越过门槛,直入塔内,消失在阴影深处。

她是一只修炼了五百年的狐妖,不久前,被一个多管闲事的老道士捉住,押在这里。

负责看管她的,是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小道士。

每到这个时候,小道士就会送来吃食,虽然是“牢饭”,但不得不说,味道真的不错。

其实她早就可以服气断食,但被困在这里,心中气恼,为了给老道士添堵,就吵着闹着要吃的。

没想到,那老道士竟然真的同意了。

“饿了吧。”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她循声看去,那个小道士一手提着食盒,正笑吟吟地向她走来。

是个很标致的小道士呢。

每次看到小道士,她都会这样想。如果这小道士不是那老道士的徒弟,如果这小道士不会法术,她还真愿意和他发生点什么,不采精元也行。

小道士把食盒轻轻地放在她面前:“吃吧。”

“今天吃什么?”

“你最喜欢的清蒸鲥鱼。”

她鼻子最灵,隔着食盒早已闻到鲥鱼的香气,之所以要问一问,就是故意引小道士多说几句话。

“你怎么就知道我最喜欢吃清蒸鲥鱼?”

“这些日子,只要送来清蒸鲥鱼,你都吃得干干净净,鱼骨上连一点碎肉也不剩,要不是还有汤汁,连盘子都不用洗了。”

李胭儿俏脸一红,该死,肯定被他当成吃货了。

“那几次是我太饿,我才不爱吃。”她扭过脸,不再盯着食盒,赌气说,“今天的饭菜不合胃口,换一道来。”

小道士淡然一笑,从容打开食盒,取出一副筷子,递到她面前:“吃吧,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她还想再坚持一会儿,可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看在你辛苦送来的份上,这次就算了。”

她一把夺过筷子,忍不住偷瞥了小道士一眼。小道士神态自若,只是嘴角仿佛抽动了下。

可恶,他一定是在憋笑。

可美食当前,也无心再管那些细节。她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鱼肉,却又缓缓送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提醒自己,要矜持,吃相不要太难看,免得又被那家伙笑话。

小道士退了几步,坐在一旁的山石上,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李胭儿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嗔道:“你能走开吗,人家吃饭也要看。”

小道士理直气壮地说:“师父说了,要我看着你。”

“我又跑不了。”

小道士微笑不语,一动不动。


片刻后,李胭儿饱餐完毕,特意在盘中显眼的位置留下了一小瓣碎肉。

她随手一推食盒,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像主人吩咐仆人一样,说道:“撤下吧。”

小道士也不计较,走过来俯身收拾。

这次轮到李胭儿静静地看着小道士。

待小道士提起食盒正要离去时,李胭儿突然开口:“喂,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我是修道之人。”小道士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没回答。

李胭儿眯起一双狐狸眼,笑道:“连我喜欢吃什么都记得那么清楚,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修道之人。”

小道士面不改色:“师父要我给你做饭,我总要知道你的口味,免得不合胃口,又要无理取闹。”

“谁无理取闹了?”李胭儿气急败坏的瞪着小道士,转眼又换上一副媚笑:“原来那些饭菜都是你做的啊,你这小道士的厨艺还真不错呀。”

“我知道。”小道士坦然接受,便欲转身离去。

“你等等,”李胭儿语声轻柔,“左右无事,陪我说会儿话好不好?”

“说什么?”

李胭儿低下头,再抬起时已是满面含春,一双如丝媚眼望向小道士,轻轻柔柔地问道:“小道士,你看我好看吗?”

“好看。”

“那你帮我把铁链去了好不好?我不会跑的,我就在这儿陪你。白天我们一起修道,到了晚上,我还可以……为你添香暖床。”说到最后语声似有似无,神态亦喜亦羞。

小道士笑眯眯地看着,直到她把话说完,才淡淡地说道:“媚术不错,收了吧,对我没用。”

李胭儿好似冷水浇头,一脸的春色瞬间烟消云散。

“没用你不早说,拿我当猴耍是不是?”

她由石阶上一跃而起,一边指着小道士的鼻子叫嚷,一边气得跺脚,带起一阵哗啦啦的铁链声响。

“我就是想试试道心。”

小道士像是在说一件寻常小事,又补充道:“就算有用,我也帮不了你。捆妖索被师父下了禁法,我解不开。”

李胭儿怒气未消,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气道:“老的小的,没一个好东西。”

“这你就说错了。”小道士辩驳道:“我师父把你留在这里本是好意。他见你根骨绝佳,虽入旁门,幸在尚无杀孽,若就此弃恶从善,未尝不能得道。这才把你擒来,助你静心修行。”

李胭儿抓起铁链,用力摇晃,吼道:“他用铁链锁着我,我反倒要谢谢他咯?”

“倒也不必,修道之人但行好事,不求回报。你能体谅就好。”

李胭儿只觉一口气憋在胸口,难受得抓狂。她真想把这小道士痛打一顿,可受制于人,又不敢轻举妄动。

无奈之下,也只得继续用言语发泄不满:“说得好听,把我锁起来,明明是妨碍我修行。真为我好,就马上把我放了。”

“放了你?让你再去采人精元吗?”

“那是我修行的法门。”

“损人利己也算修行?”

“那有什么办法,我们妖仙一向都是这样修炼的。大不了、大不了我不害人性命就是。”李胭儿多少有些底气不足,语声渐弱。

“没有别的法门了?”

“没、没有。”

小道士啧啧连声,讥笑问道:“既然如此,我倒想问一问了,修得人身之前,你是如何修炼的啊?”

“那不一样!”谎言被戳穿,李胭儿恼羞成怒,大声狡辩,“那种修行慢得要死,我用了一百年才修成人身。既然有了捷径,傻子才会再用那种笨办法。”

小道士摇头道:“非也。岂不闻欲速则不达?你那捷径,只是左道,修炼起来看似突飞猛进,却是与大道相背而驰,似近实远,修炼越深,遗患越大。我劝你别再执迷不悟,吐纳之法虽慢,终是正途。“

“要你教我?”见小道士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李胭儿越发恼怒,气哼哼地丢下一句,“真是个讨人厌的小道士,我不想理你了,你走吧。”转身进了锁妖塔,用力摔门。

结果有一段铁链搭在门槛上,门没关紧,又弹了回来。

只听塔内传出一声咬牙切齿地嗔叫,铁链被猛地拽了进去,又是砰地一声,塔门终于重重地关上。

小道士望着锁妖塔,淡淡一笑,提着食盒去了。


第二天,小道士依旧按时送来吃食。

东坡肉。

依旧是李胭儿喜欢吃的。

看在美食的份上,她决定原谅小道士。


“撤了吧。”吃过肉,李胭儿放下筷子,依旧像主人一样吩咐着,她想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还是不由自主的瞟了一眼盛肉的盘子。

不知怎么回事,她隐隐觉得,自己的饭量似乎日渐增加。她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在盘子里留下一小块碎肉。

小道士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地挑了挑嘴角。收拾好食盒,临走前,取出一卷竹简,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李胭儿疑惑地问。

“心法。是一位异类前辈飞升前留下的。你拿去修炼吧,应该远胜于吐纳法。”

李胭儿眼前一亮,急忙抢了过来,嘴里却说:“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小道士幽幽道:“谁能想到,一个五百年的妖仙,竟然连个像样的功法都没有。”

“你……”李胭儿一时语塞,俏脸羞红,哼了一声,用力一甩衣袖,抱紧那卷心法,转身进了锁妖塔。


几日后,小道士问起修炼心法可有成效。

李胭儿略有不满道:“比起吐纳是强了些,就是远不及采纳。”

“真是冥顽不灵。”小道士摇首轻叹。

“我怎么就冥顽不灵了?”李胭儿气鼓鼓地质问。

小道士道:“那心法乃是玄门正宗,采纳邪术怎能与其相提并论?”

“亏你还是道士,那老道士就没教过你殊途同归的道理吗?正宗能得的道,旁门也能。”李胭儿振振有词。

“就算同归,终有殊途之分。正宗之所以为正,是因其遵循天地大道,修行虽慢,却是正而不邪,一旦道成,仙位自证,天门自开,出入随心,无祸无灾。”小道士不紧不慢地解释。

“说的好听,那旁门呢?”

“旁门左道自与正道不同,为达目的,予取予求,且好逸恶劳,最喜不劳而获,往往不择手段,损人利己,逆天而行。若不知去善避恶,即便修为突飞猛进,仍免不了恶孽缠身。未得道时,还可苟活于世,一旦道成,必降天劫。”

说完,小道士又特意强调:“你那采纳法就是不劳而获的邪法,我劝你趁早舍弃。”

“采纳怎么就不劳而获了?修为又不是白来的,也很辛苦的。”李胭儿最看不惯小道士一副教人做事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反唇相讥。

小道士以手扶额,“如果你觉得强盗打劫也算劳作,那我无话可说。”

“哼,词穷了吧。”李胭儿正要沾沾自喜,可小脸突然就垮了,像是明白过来了什么,“好啊,你变着法骂我是强盗!”她大叫着,举手便打。

小道士从容后退。

李胭儿穷追不舍,然而只追了几步,身后的铁链便已绷直,直到右脚被拉扯得向后翘起,仍旧差了一指距离。她气得单腿后跳,待铁链松弛,放下脚,又狠狠的跺了几下,一双眼睛一刻不离地瞪着小道士,如果目光能打人,那小道士恐怕早已身受重伤。

小道士有些哭笑不得,这好看的狐妖好歹也修炼了五百年,听人说话怎么就抓不住重点呢?

“我和你说这么多,不是为了骂你,就是想告诉你,采纳并非正途,若是执迷不悟,就算修为再高,也终究难逃天劫。”

“我才不怕。”李胭儿终于领会到了小道士的一片好意,嗔色稍霁,又似是有所倚恃,说得斩钉截铁,十分自信。

小道士不禁疑惑,问道:“你凭什么不怕?”

李胭儿面露得色,挺了挺傲人的身子:“我天资好啊,就算有天劫,也能安然渡劫。”

“谁告诉你天资好就能渡劫的?”

李胭儿觉得小道士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急忙说道:“是我们狐族的一位祖奶奶说的。”

“她渡过劫?”

“嗯……”李胭儿犹豫了下,“不过被天雷击死了。”

“那你还信?”小道士看狐妖的眼神愈发不加掩饰,暗自怀疑,她真的是狐妖吗,该不会是狍子伪装的吧。

“她渡劫失败,只能说明她天资不好,又不能证明她说的话不对。再说,她是我长辈,又不会害我,我不信她,信谁?信你呀,你渡过劫吗?”

小道士轻笑道:“我修的是玄门正法,无须渡劫。”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我凭什么信你?万一你给我指的是一条歧路呢?我下再多苦功,不也是白费力气?”

“你好歹也修炼了五百年,我给你的心法,是好是坏,是正是邪,这都分辨不出来吗?”

修为受到质疑,李胭儿又羞又急,却又不甘示弱:“就算是正法,那也比不上采纳来得快捷便宜。”

小道士不解道:“正法虽慢,却最是稳妥,你何必急于求成,甘冒性命之险呢?”

“因为我想早点飞升仙界啊。“

“不就是飞升嘛,那么急干什么?”

“你懂什么?我听人说,仙界是最快乐的地方,那里无忧无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再不用担心生老病死,也不用每日枯坐苦修,更不用……”

她本想说,“更不用费尽心思,引诱男人。”话到嘴边,忽然醒悟,说出来不是自揭其短?连忙改口,“要你管。”

小道士不厌其烦地劝道:“你不就是想飞升吗,那更应该修正法啊,慢是慢了一点,却无性命之虞。”

“那是一点吗?鬼知道要几百几千年才能修成,还要每日不辍地用功,想想就累。我可受不了。”李胭儿语带娇嗔,媚态天成。

小道士暗叹一声,“真是只懒狐狸。”

见小道士又要开口,李胭儿立即出言制止:“你别再说了,你就算磨破嘴皮,我也不会舍弃采纳的,不舍,不舍,就不舍。”

小道士果然住口。

李胭儿心情大好,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终于被她压了一头。

小道士默默提起食盒,转身离去。

望着小道士的背影,李胭儿笑靥如花,正要回转塔内,小道士轻飘飘的声音忽地飘来:“不舍就不舍吧,不舍又能怎样,还不是要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又无用武之地。”

李胭儿的好心情瞬间消散。

“小道士,臭道士,你给我回来!”

小道士头也不回,随意摆了摆手,自如洒脱。


春去秋来,倏忽百年。

狐妖依旧是娇俏的狐妖,小道士也还是那个标致的小道士。

李胭儿早已看出,这小道士也有驻颜的本事,却偏要嘴硬,但凡和他说话,总要把“小道士”挂在嘴边。

“小道士,有好几日没见老道士了,他去哪儿了?”

“飞升了。”

“啊?”李胭儿一脸艳羡,继而狐疑道,“你说笑呢吧,怎么说飞就飞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小道士依旧是那副淡然神色,“我们是玄门正宗,飞升这种事又不稀罕。”那语气就像是在说家常。

“你是老道士唯一的徒弟……”李胭儿转了转明亮的眸子,呀地一声:“这么说,你将来也能飞升咯?”

“应该吧。”

“啊呀,老的飞了,小的要是也飞了,我可怎么办,总不能一直锁在这儿啊?闷也闷死了,饿也饿死了。小道士,你就行行好,替我把铁链解开吧,求你了。”说道最后,李胭儿语声戚戚,楚楚动人。

“装可怜没用。”小道士不为所动,“早就告诉你了,禁法是师父下的,我解不开。”

李胭儿立即换上一副轻蔑神态:“都过了一百年了,一点长进也没有,真没用。”

“激将也没用。解不开就是解不开。”小道士淡淡一笑,丝毫不恼。

“你……”李胭儿无计可施,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报以白眼。

小道士反倒温语相劝:“你邪念未消,放你离去,难免再入歧途,还是在这里安心修行吧。你放心,就算飞升,我也在你之后,饿不着你就是了。”


过了几日,小道士托了一座草庐来,放置在锁妖塔对面,自此与李胭儿相向而居。

李胭儿并不反对,尽管这小道士时常说些不讨人喜欢的话,终究聊胜于无,总算是个能闲谈的活物。

时间久了,她意外地发现,有这样一个邻居,其实还挺不错的。

闷了,她就推开门,朝对面大喊:“小道士,出来聊天了。”

修行上有了疑问,也可以随时召唤:“小道士,过来看看,你这心法有问题。”

小道士也总是随叫随到,从无怨言。


山中无岁月,不觉又是二百余年。

这晚锁妖塔内突然传出一声惊呼——

“小道士,你快过来!”

声音未落,小道士已推开塔门,飞身而入。

他随手一指,点亮桌上蜡烛,只见李胭儿蜷缩一角,右脚微微外撇,脸上满是惊慌之色。

“怎么了?”

“符、灵符……”李胭儿畏畏缩缩地抬起手,指向锁住她右脚的黑色铁链。

铁链上的灵符原本是黄色的,现在全都成了灰色。

“刚才、就刚才,上边的灵符突然冒出一连串的火光,然后就变成这样了。我什么都没做,真的,什么都没做。怎么会这样,不会有什么事吧?”李胭儿焦急地问,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眼神里满是惊慌。

小道士瞥了一眼灵符,没有急着回答。

这下可急坏了李胭儿,“你倒是说话啊,是不是很严重?”

小道士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

“啊?到底怎么回事?小道士,你可不能不管我。你到底能不能解开啊?”李胭儿娇弱的嗓音夹杂着哭腔,意外地好听。

“不妙啊。”小道士故作深沉。

“怎么不妙了,不会是彻底锁死了吧?哎呀,你快说啊,急死人了!”

见李胭儿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小道士再也绷不住,笑出声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的出来?”李胭儿终究是只狐妖,话一出口,马上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瞪向小道士,大声质问:“你是不是在戏弄我?”

“哪有?”小道士一口否认,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那你说,怎么不妙了?”

小道士一本正经道:“那些灵符都失效了,再也困不住你,对我来说,不是不妙吗?”

“什么?!”李胭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跃而起,“真的假的?”

“骗你做什么。禁法也不是永久的,亦遵循天地之道,有生有灭。”见李胭儿将信将疑,小道士又道,“不信你可以试试啊,看看能不能挣脱铁链。”

李胭儿心下踌躇,刚被锁住时,她就曾尝试过挣开铁链,可只要动用法力,铁链上就会激起一股雷火,直击骨髓,痛遍全身。

那次她足足缓了半日,才能从地上爬起来。自此便再也没敢轻举妄动过。

“不敢试就算了,留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小道士掩嘴打了个哈欠,看样子是要回去睡觉。

“谁说我不敢?”

李胭儿小跑着去了门外,带动铁链,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细碎声响。

月光铺满门口,唯独留下一道倩影。

小道士没有跟出去,立在塔内,静静地看着。

李胭儿转回身:“你要是骗我,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小道士喃喃低语,李胭儿并未听见,只道是他懒得说话,咬了咬唇,终于下定决心,运起法力,轻轻抬起右脚,试探着跺了一下。

清脆的断裂声响起,脚腕上的铁链真就断开了。

李胭儿刚要欢呼,又警惕地望向小道士:“你不管嘛?”

“师父只要我看着你。”

“我要是离开这儿,你会不会捉我回来?”

“师父又没要我捉你。”

“真的?”

“你要是想让我捉你,我倒是不介意。”小道士俯身去捡铁链。

李胭儿吓得飞身而起,踏着一片云光,在月色下远远地遁去了。


最初几日,李胭儿还算老实,找了一处深山古洞,独自修行。

然而正宗法门终究不能速成,没了捆妖索的束缚,不免又动起了歪心思,没过多久,便故态复萌,决定潜入人间,行采补之事。

她也担心小道士的警告并非危言耸听,却又难以自持,于是自欺欺人般地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只引诱精壮男子,绝不害人性命。

心道,大不了事后再送些珍贵的药材,当做补偿,令其自行补养就是,这样总该能抵消恶孽吧。


她的第一个目标是个健硕的武人。

在媚术的作用下,一切都十分顺利,眼看便要得手,小道士却在这时破门而入。

故人相见,李胭儿惊怒之下也无心叙旧,瞪起一双美眸,大声质问:“小道士,你不是说不捉我吗?”

小道士还是那副飘然神态:“你要采人精元,修道之人岂能坐视不理?”

那武人经此突变,清醒了几分,偷眼打量佳人,果有妖媚之态,不似凡人,不由得心下惊惧,大喊一声:“道长救我!”连滚带爬向着小道士跑去。

李胭儿懒得理会,任凭他绕过小道士,夺门而出。

“你就听我一句劝,回山中安心修行,别再害人害己了。”小道士语重心长,仿佛回到了锁妖塔前。

“要你管!”李胭儿盛怒之下,哪里听得进去,纵身而起,攻向小道士。

今天她必须暴打他一顿,谁让他不识趣,坏人好事。

小道士从容应对,无论斗力斗法,均不落下风。

李胭儿这才发现,小道士的道法竟如此精湛,她把压箱底的本事都用了,也没占到一点便宜。

最让她郁闷的是,小道士似乎还并未使出全力。

如此缠斗片刻,小道士觉得有些索然,自大袖之内抽出一条贴着黄色灵符的黑色铁链,握在手中,轻轻抖了几抖,发出哗呤呤的声响。

李胭儿好似惊弓之鸟,轻呼一声,转身逃遁。

小道士也不追赶,望着她的背影摇头苦笑。


为了摆脱那个难缠的臭道士,李胭儿由关中一路逃到江南。

又躲了两个月,才敢再次物色人选。

这一次她相中了一个善于养气的书生。

那书生有些情趣,花前月下哄得她百般欢心,但采补还是要采的。

然而,就在好事将成之时,小道士又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狐妖的身份被当面揭穿,那书生竟一点也不怕,反而挺身将李胭儿挡在背后,一手点指小道士,怒斥道:“她是狐妖又怎样,我甘愿供她采纳,与你何干?我善养浩然正气,即便稍有损耗,亦能自补,要你多管闲事?“

小道士眉头轻皱,哼了一声:“你被媚术所惑,所说之言当不得真。”大袖一摆,一股劲气射出,正中书生面门。

书生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李胭儿一脸惊诧:“我没用媚术!”

“那也不行。”

“他自愿也不行?”

“不行。”

李胭儿气得咬牙,却又奈何不了小道士,唯有含恨而走。


自此,只要她行止不轨,小道士就会现身,赶也赶不走,甩也甩不掉。

无可奈何,只得回归深山,潜心修炼那卷心法。

说来也怪,当她静下心来时,莫名地就会想起小道士。也不为别的,就是想见上一面。

可这时候,那该死的小道士却偏偏没了影子。

她试着下山勾引男子,小道士果然出现。

不去管惊慌失措的受害者,随意与小道士闲扯几句,在他准备训导之前,愉快地逃之夭夭。如此便心满意足,可以平心静气地修炼好一阵子。

等到枯坐闷了,再故技重施,勾引小道士出来消遣一番。

她觉得自己像个渔人,小道士就是那条每次都会咬钩的傻鱼。

可有时候,又会觉得自己像只老鼠,小道士则像只狡猾的猫,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把她堵在墙角。

可不管怎样,她终究不能把鱼装进鱼篓,猫也从没把她吞下肚子。

钓与捉就这样重复上演了将近二百年,直到人间生乱。


那日她正练功,忽地心血来潮,连忙卜了一卦,算出人皇气运突变,合该改朝换代,不由得心中暗喜。

近日她修行停步不前,正打算钓小道士出来,让他指点指点,可碍于面皮,尚在犹豫,不想却赶上这般好事。

帝王气运对于妖仙大有裨益,强胜精元不知多少倍,若能吸纳一缕,谁还打坐苦修?以她此时的修为,说不定就能一蹴而就,立地飞升。

心想,我又不去害人,天地间气运横流,我只取一瓢,不过九牛一毛,那小道士总不会再横加阻拦了吧。

念及此处,哪里还坐得住,立即动身,临近找了一座高山,于山巅之上强纳气运。

然而,刚刚尝到一点甜头,那个讨厌的小道士便紧随而来。

他阴沉着脸,没了往日的淡然,一见面就气冲冲地喝道:“你不要命了?”

李胭儿不服:“怎么了,不就是一点气运吗?”

“一点气运?多少也不行,那是你能吸纳的吗?不想死就快停下!”

“吓唬谁?我就不!”煮熟的鸭子已经摆在面前,李胭儿绝不能看着它飞了。

小道士知道劝说不住,抽出捆妖索便要动手。

李胭儿大急,吼道:“天下大乱,百妖齐动,都想分一杯羹,你怎么就偏偏跟我过不去?”

小道士被一语惊醒,腾空而起,立于高空之上,开天目俯察山河,果见妖气四起,均在偷纳气运。

他心知那些老妖较之李胭儿邪念更甚,不求飞升,且有避劫之术,若放任不管,必酿大祸于人间。纠结再三,终于一甩袍袖,放出飞剑,御空而去。

“回山!”剑光虽一闪而没,小道士的声音却如惊雷在原地乍响。

吓得李胭儿打了个寒颤,怒视小道士飞去的方向,赌气喊道:“那么大声干嘛,我偏不回去!”


没了小道士碍事,她总算得偿所愿,一连吸纳百日气运,修为猛进。

这一日心念忽动,知是功行圆满,天门将开。

不禁欣喜若狂,正待飞升,猛然间天昏地暗,抬头观瞧,头顶上方积云如山,云中电光闪动,隐约可见一道雷火游走其间。

暗道一声不好,小道士的话果然应验。

道成之日,便是降下天劫之时。

骂了一句乌鸦嘴,便欲行法渡劫,可无论怎样运功,总觉力不从心,这才醒悟,功行为恶孽所累,绝难与天劫抗衡。

惊惧之下,又要逃遁,然而两腿好似灌铅,牢牢钉在原地,寸步难移。

随着刺眼的电光一闪,黑云下方撕开一道裂隙,一条雷龙夭矫而出,携开山之势,直击狐妖。

李胭儿骇然失色,眼看便要化作劫灰。

恰在此时,一小道士御空而来。

他衣衫褴褛,一脸疲态,却仍手持宝剑,横斩天雷。

一声巨响过后,雷光破碎,劫云四散。

小道士也因力竭,如败絮坠落。

没了天劫压制,李胭儿重获自由,她飞身而起,将小道士抱在怀里,缓缓落下。

“小道士,你不要命啦?”

小道士勉强一笑,说道:“其实……我早就中了你的媚术。师父飞升时,本是要我下山除妖,我怕你一个人闷,就留在山中,陪了你二百年。”

李胭儿心头一颤,她被关押,他又何尝不是画地为牢?

“禁法解除,放你离去后,我也该按照师父之命,行走四方,除魔卫道。却又放不下你,怕你误入歧途,于是又在你身边跟了二百年。”

难怪每次下山,都会被他捉住。

小道士用力吸了一口气,自嘲道:“你还不知道吧,以前你每次吃剩下的那一小块肉,都会被我偷偷吃掉。你和那些男子卿卿我我,我也会忍不住发脾气。”

她想调笑几句,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鼻子酸溜溜的。

“四百年未管人间,以致大妖并起。此番众妖强纳气运,说起来,也是因我之过。被你一语点醒,一去百日,诛杀百余妖孽,片刻未歇,可终究慢了一步……以强弩之末,硬接天劫,也算是自作自受。”

“你可以不接的。”

望着她遮了一层雾水显得愈发娇艳的眼眸,小道士终又露出淡然微笑:“守了你五百年,只想助你飞升仙界,怎能看你殒命?”

说着,手指碧落,有气无力道:“你的天门开了,去吧。”

看他气息渐弱,李胭儿头也不抬。

“不去了。”

她不知道仙界是否真的快乐,但这人间却已无法割舍。

眼泪滴滴落下。

小道士已无生气。

她抹了抹泪水,小心翼翼地将他元神摄出,怕被红尘沾染,葬了肉身后,带回深山,找了一个身怀有孕的农妇,趁其酣睡,将元神送入腹中。


过了数月,那农妇诞下一子,不哭不闹,神采奕奕,邻里无不称奇,都说此子不凡。

一日午后,农妇独自在家,正晃动摇篮,哄儿为乐,忽闻一阵香风,打了个哈欠,便昏沉沉伏案睡去。

一俏丽女子一闪而入,来至摇篮前,伸指逗弄婴儿。

婴儿望着她,咯咯而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女子也笑了,问道:“你看我好看吗?”

婴儿呀呀点头。

她又问:“喜欢姐姐吗?”

婴儿依旧呀呀点头,张着两只小手去抓她的手指。

李胭儿轻巧躲过,用指尖轻刮婴儿的酒窝,笑骂:“真是个小色鬼。”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又柔声道:“姐姐等你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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