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哪里?
今晚同学微信群聊,有同学辞掉北京的教职,远赴墨尔本生活,同学关切地问其安否,对比北京的生活又如何。答曰:各有各的好。把握当下,心安就好,天堂在自己的心里。他的话令我想起苏轼的那句词:此心安处即吾乡。道出这种心境的,想必是经历过生活的一番折腾,有了切身体会,才有如此简明的感悟。
每个人经历迥异,但对生活的感悟有可能达致同一心境。其共通点都是花费了精力和时间,对付了人生的各种无常,最后有了了悟之境,才不甚欢喜而宽容、豁达、洒脱。我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在一个个群体中,总在为不被边缘化而做出许多努力。我的努力越多,后果越严重,最后不得不全线崩溃,甚至全线退出。以前总怪罪自己做事不动脑筋、缺心眼儿或者干脆抱怨所交非人。奔四阶段的我不再如此看待此事了,而能慢慢静心分析原因,找出自己的真实心理状态,学会把控自己的情绪,接纳自己,不断改善自己的生活态度,愉悦自己,快乐他人。
据说古希腊神庙上写着:人啊,认识你自己!每个人的现在都离不开他的生成土壤,他的受教育环境。从记事开始,长辈就告诉我,我出生并生活的小村庄并非自己的老家,那是我奶奶的娘家。按照农村的宗法观念,我家是当地的异姓。也就是说,我们一家人本不属于那里。哪怕我爸爸就生于此长于此。村子里有几个家族,姓李或者胡,我家姓黎。平日里,村里人与其他村庄的人一样,和善淳朴,也能互帮互助。但只要别人与我家有矛盾,对方总要跳出来指着我家说:你们姓什么?姓黎。有本事去你自己的老家。不好听的时候会有:你以为你是谁?野狗占家山。那些话时不时触痛着爸爸妈妈的神经。他们也向往着能有自己的老家,那是自己家族的根。以为那样就不怕村里人的指责甚至欺压了。爸爸妈妈为此没少受闲气。有一次,我看见爸爸妈妈没有理亏,对方指着我爸爸凶得很厉害,人家还有家族人帮腔,我忍不住帮爸爸说了一句我认为的公道话,对方的一位老人立马攻击我,说这小孩真不像话,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说?我也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父母受气。在这样的环境中,我的父母暗自下决心,一定要让孩子读书长见识,离开这个地方,再也别过他们那样的生活了。因此,他们表现出一种自己也不易察觉的渴望,渴望被家族接纳与认同。这种情绪当然会传导给下一代。我们姐弟仨,作为小孩,免不了要与村里小伙伴儿玩,他们有时也会学大人,辱骂我们黎姓孩子是野种。我家姐弟仨都在寻求认同感的心路上默默付出着代价,小学阶段,学校老师嫌我的姓难写,都写成力,反正全校就我们姐弟仨姓黎,久而久之,我也不太喜欢自己的姓了。一直到了小学五年级,转校了,我才真正开始用自己的姓。
我的爸爸为乡里的合作社做代销店,他常不在家,我的妈妈为了避免小孩在外面闯祸,常把我们关在楼上不让下来玩。且村里孩子们也不太愿意跟我们玩,也许因为我们是异姓,更主要的可能是我爸爸妈妈总在能逮着我们时立马喊我们回家,这样会被迫中止游戏。为了融入小伙伴的活动,我开始找寻自己跟他们的不一样,然后改变自己,以求对方接纳。比如,我发现自己不会村野小孩骂人的话,这些话在家不敢讲,爸爸妈妈的管教非常严格。但其他小孩有,而我没有,我就是异类,所以我也学着骂人,但发现还是很别扭,从小学一年级学到了四年级,骂人水平依然没长进。五年级,我们集体与邻村合并校舍了。邻村的小孩很少骂人,他们发现了我跟他们比较接近,于是乎,以前我不会骂人是缺点,现在转而为优点了,听到同学们这样的评价,我为自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甚至我好像发现村里孩子一般习惯挂着一串鼻涕虫在鼻子与嘴唇之间,悉悉索索,就是不擦掉。这是我不具备的。为了求同,我还曾经特意不擦鼻涕,攒着,只为了能有一挂那样的鼻涕。可是这对一个女孩来说,真是太为难了!我也是求之而不得。还有一个求认同感的例子。学校经常布置劳动课带工具,最常用的就是锄头,我爸爸以做生意为主,农业为辅,我妈妈是家庭妇女。我家的田地常承包给别人种,所以家里的农具不成体系,当然也就没有像样的工具供我带到学校去。同学们都有好锄头时,我要么没有锄头,要么就是借了别人家不好用的锄头去学校滥竽充数。这成为我记忆中的一段痛苦历程。那时候,我的人生梦想之一就是家里能有一把好锄头。以致我的梦想就是和村里别人家的大哥哥大姐姐一样,在乡里上完初中,就去学缝纫或者出门打工,然后嫁人。我幻想过将来一定嫁到一个单门独户的农家去,没了群居的村民,少了多少闲言碎语。我将会非常勤劳,定会将家里的锅碗灶台洗刷得非常非常干净,定会把家里布置得整洁好看,一有空就去山上砍柴,或者在家喂猪、劈柴。
后来我交了男友,听说他家在村子里有自己的家族群体,我竟觉得是一份安慰,有一种嫁给有大家族的男友像是航船终于找到了堤岸一样。记忆中,我弟弟也做过寻求同伴群体认同的努力。他和男孩子玩,小伙伴不要他参与。有挑头的男孩子开出条件,花钱买门票,给我还不认识钱币金额的弟弟布置任务,怂恿他在家里偷多大多长的钱。弟弟的偷窃行为一旦被爸爸妈妈发现,在他们的教育观念下,这样的孩子是不替大人争气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不问青红皂白,小孩偷钱,那是多么迕逆!打!棍棒底下出孝子!
我和弟弟妹妹就这样慢慢长大。上了初中,听老师说,上完初中可以考大学。我是多么地想快点离开家乡,越远越好。在镇上读初中,进而去县城读高中,再到省城读大学,又去京城念研究生。南下广东求职,北上帝都谋出路。东奔西跑,觉得哪里也不自在,又觉得哪里都不是归宿。读研究生毕业后怀揣信心与另一半搭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安顿自己漂泊已久的身心。他却面临几年的出国差遣,我暂去他的家乡江西工作。现团聚天津,好似奔波的日子暂告一段,内心平静如水。反省多年来辗转南北的生活,那时因了一种与生俱来的求同感与恐惧感,我的心就一直悬着。现随着阅历的增多,我急切求同的心开始趋缓,慢慢开始摆脱那种与生俱来的,近于病态的拘束。
现在,我们姐弟仨都念完了大学,离开我们生长的村庄,在外地工作了,很少回到当年那个让我们纠结不已的村庄。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发展,村庄不断沦陷,现已成了老人和小孩留守之地,当年的各种矛盾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了,甚至我父母的同辈人已有些不在世了。童年时的伙伴,大多数都在外面的世界闯荡,为自己更为争取孩子的明天而努力奋斗。只是在过年,外出打工或者做生意的村民才从四面八方赶回那个小小的村子,陪伴家里的老人小孩,共同辞旧迎新。那时重逢的喜悦总是带给人们一种分外的亲切与友好,村民们分享着彼此在外谋求生存的故事传说,也不再有人指着我们说我家是异姓了。
我的家在哪里?村里?县里我爸爸为方便我们姐弟仨上学而买的商品房?还是我现在在工作地买的房子?都是,又都不是。所以当看到同学发出那样的感慨时,我真能感同身受。心安即是吾乡。家一样温馨的天堂在哪里?苦苦寻觅,许是远在天边,近在心里。
写于2016年10月7日 下午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