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延峰
鄙乡梁集村原属山东寿张县。说起寿张,自然会说到《水浒传》第七十四回里黑旋风李逵在寿张县冒充县令坐堂判案,放了打人的人,枷了吃打的人,又去学堂吓跑教师,吓哭学生,后被穆弘拖回的故事。没办法,偏僻的地方就是这么任性。
村子南面是黄河,过浮桥往东南10公里是梁山县城,再走100公里就到孔圣人的老家曲阜。村子往北5公里是金水河,过桥朝北10公里,是武松打虎的景阳冈,接着走,不到五十公里就是运河文化名城——聊城,史称东昌府。曲阜不用多说,聊城说起来可也是不得了,上古可以扯到伏羲和仓颉,现当代可以扯到李苦禅、傅斯年和季羡林,论武的有孙膑、张自忠,论文的有曹植和谢榛。
梁集村既紧靠梁山这处“山贼”啸聚之地,却又被曲阜和聊城包绕,所以乡亲们虽然看起来长相孔武粗糙,行事大大咧咧,内心深处却也对文化充满敬畏,举杯投筹间,待人接物时,处处显得不亢不卑,粗而不俗。
村里人过日子,难免有锅铲碰锅沿的时候,但两家人吵架,很少祖宗八代的骂,一般都是就事论事,事情过了也就过了。轮到两个都嘴笨的,辩不清是非,如果哪个不小心骂了一声对方的“娘”或“姐姐”,可就犯了大忌了,肯定会引发一场肉搏战。但通常却是两个男人打成一团,两家的女人像没看见一样,自顾自的在边上聊天,任两个男人抱在一起打,把恶气撒完了拉倒。两个男人,有时候上午刚打完架,晚上又坐在一张桌子上划拳喝酒。在梁集,不只是夫妻没有隔夜仇,大丈夫也没有隔夜仇。当然,也保不准会有个把“狠角色”。我家邻居里有一个以前当过土匪,那时都80多岁了,他家孙子和别人吵架时,他还老是喜欢走出来说一句“你信不信我到梁山找‘老缺’来灭你们”,“老缺”就是土匪,明明是外强中干吓唬人,居然也能百试不爽。大概对方一下子想起了他的土匪身世,文明人谁会和一个土匪去计较呢,于是就主动“扯呼”了。
近千人的村子,幼儿园(有段时间叫育红班)、小学、初中应有尽有。上学放学用不着接送,家里人图个下地干活省心,只要到年龄就会主动把孩子交给学校,从来没有辍学这一说。碰见脑子实在不灵光的,只要学校不放弃,家长也装傻充愣地只管把学校当成免费的收容所。我上小学时就有一个女同学,陪下面的4个弟弟妹妹各读了一次一年级才被家里人领回去。不只是学校,大概是地理位置在全乡比较居中,本来应该建在乡上的工商所、税务所、邮电所、粮管所和供销社也一应俱全地建在了梁集村。最红火的时候,村里还有织布厂、印刷厂,一个属于县上的机械厂,能生产手扶拖拉机。
村里专出2种文化人,一种是博士,一种是书法家。博士有7、8个,和我经常联系的有2个。一个是隔壁邻居李安方,经济学博士,现任上海社科院世界经济研究所所长助理、《世界经济杂志》主编,另一个是梁成峰,和我同在太仓工作,浙江大学化学博士、中化太仓创业园副总经理,得过太仓的“娄东英才奖”。书法家大都是村里人相互切磋,自学成材。梁衍士(工舒同体,当过县文化局局长)、玄承玺(张海的学生)、玄承军……数一数名字,国家级和省级的书法会员竟然出了十几个,至于深藏功与名的高手则有些数不胜数。有一个叫梁成文的,和我年纪相仿,是村里的铁匠。名字叫“成文”,却是一身的犍子肉,天天吭吃吭吃地抡大锤。可能有一天这老兄突然感觉没读好书对不起爷爷给自己取的好名字了,于是就一边打铁一边悄悄练书法,大概用了不到三年功夫,还真练出一手遒劲有力的好字。
父亲是村里的小学教师,也是被村里人敬重有加的书法达人(书法成就在村里被公认排名第3,但他为人低调,至今没去参加过任何大赛和书法组织)。每年回家探亲,老人家对我带回来的肉松、碧螺春看都懒得看,唯独对笔墨纸砚来者不拒。为讨得父亲欢喜,有一次我专门去了一趟浙江善琏的湖笔厂为他买了个湖笔套装。同学葛邦亚近几年喜欢收藏,也专门为他淘到一方古砚,据说是多少年前一位道士用过的,叫七星砚。父亲视若至宝。
春节,其他村子里的人贴春联要到集市上买现成的,梁集人家家都是自己写。我们家每年都在大年二十九上午写春联,父亲气定神闲地裁纸、研墨,心里默算着大概需要多少幅门边、多少幅门心、多少幅横批,包括粮食囤上要贴多少个“酉”字、水缸上要贴的“青龙大吉”、门口大枣树上要贴的“抬头见喜”等等,一路算着裁着,买来的红纸竟然不多不少刚刚好。待到要落笔的时候,家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喜欢书法的人,站在边上聚精会神地看,待到一幅写成,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叫好,看见功夫没用到位的字,也会直言不讳地指出来,无论长幼,不分辈份,不顾面子。这也许是村子里能出那么多书法家的原因,大家互不保留,直言好坏,而不像城里人那样有话只是放在心里。
梁集村大年初一有拜年的习俗,辈份低的人挨家挨户到长辈家中跪拜问安,全村的长辈一个都不能漏掉。一大早(最早的5点多钟),各家各户就已吃罢饺子,开始忙活拜年的事。辈份低的(有小孩的牵着自己家小孩)有的逐个家族按照伯仲顺序,有的干脆从村东往村西或是从村西往村东一路磕过去。家中有长辈的,也早已在堂屋的地面上铺好草苫子或是棉垫,为即将前来拜年的晚辈们准备好香烟和糖果。来拜年的人首先向祖宗的位置跪拜三次,这时候长辈站立在旁边。等到给祖宗的三个头磕完,长辈就会主动坐到椅子上接受晚辈跪拜。行礼之后,长辈起身为前来拜年的晚辈分发香烟和糖果,互相寒喧。也有年纪相仿但是辈分不同的人,在街上遇见行作揖礼的。当然,喜欢书法的人在拜年的同时,也不忘往各家院里的对联上多瞅一眼,也有用手比比划划着一边欣赏一边临摹的。
梁集村的得名一是村里人以梁姓人为主,二是因为有集贸市场。每逢农历的一、三、六、八日成集,隔上一两天村子里就会热闹上一次。十里八乡的人,推着车子,挑着担子,开着农用车,都往这里聚集,热闹却又有序。从村西往村东依次是五谷杂粮、鞋袜衣帽、图书字画、锅碗瓢盆、刀斧犁具、应季蔬果、鲜鱼活禽、熟肉生肉、猪羊牛马。那时候,我最喜欢去村东头看那些交易牲口的。一个买家,一个卖家,一个想多赚点,一个想少花点,却并不直接讨价还价,而是通过一个经纪人来搞来搞去。经纪人也不开口说话,和买卖两家都在袖子里分别用手比划着谈价格。鬼鬼祟祟的,有点像地下党接头。牲口市里也有专门牵着自己家的牛羊来配种的,很多小孩子会跑过来围观,撵都撵不走,哈哈你懂的。
赶年集的时候我喜欢坐在我们家的胡同口,那时候胡同口这一段是卖烟花爆竹的,商家都在争着燃放自己家的炮仗,谁家的响谁家卖的就快,坐在旁边可以免费听响。更重要的是可以捡一些绝捻炮,拿回家把黑火药拆出来,灌到自己造的链条枪里。
逢集的日子,如果放学回来看到自己家院子里停着自行车,就知道有亲戚来村里赶集了,心里就会有一阵窃喜。如果亲戚留下一起吃饭,就会沾光吃到猪肉炖粉条,吃到在集上买来的高庄馒头,想想都开心。
可是亲戚很多时候都不大配合,父母再怎么挽留他们都会找出个非回去不行的理由。只有一个舅姥爷(外婆的弟弟)最好留,他是个老光棍,反正回去也没人给他做饭吃,反正吃完饭他也不用急着回去,还可以到村里的戏园子去听一场“垃垃”戏。在我们老家戏开演过半场后不再需要买票进场叫“听垃垃戏”。
其实亲戚留饭一点都不麻烦的。肉出门几分钟就能买回来,只要先把白菜心扒出来切切好,洒点白糖和盐巴再浇上点醋就是一个下酒菜,黄瓜一拍配上蒜泥又是另一道,小酒就可以先喝起来了。然后再炒个草鸡蛋,再炒个四季豆,喝着喝着肉在锅里就烂了,香味挡都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