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大爷的杂货铺
1.
大约是一个星期前,难得主动地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更加难得地聊了二十多分钟。
父子之间平常话少,但彼此往往心照不宣。
他问我最近忙不忙,累不累。
我说忙,但没觉得累,也可能是年轻的关系,疲劳恢复得快。
父亲连说两声好,转而破天荒地挤出下面这段话,这在几年前,是无法想象的:
“孩子,爸活到今天才真正明白,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是让自己舒心快乐一点,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更别总在意他人的看法,那些东西都太扯了。
像我老了老了才发现曾经如履薄冰的那些种种,是多么的荒谬和不值一提。感觉好多光景全都花在了毫无意义的折腾和证明上,把别人的嘴堵个遍,最后搞得自己狼狈不堪。”
电话这头的我,先是诧异,后是释然。
这些话能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着实不易,甚至有点不像他。
转念一想,顷刻理解,把脸面看得比天还大的他,站在一片荒原上回眸,有这样的感慨,与其说是老了,更贴切的说,是累了罢。
2.
人的争强好胜分两种:一种是跟自己争,一种是跟别人抢。
与天地奋斗,固然其乐无穷,然而因他人的看法而草木皆兵的,胜利和失败同样是短暂且虚妄,千万别回头,回头就能看到一场空。
都说人生如答卷,大家有的做选择题、判断题、问答题,结果父亲把本来就不多的应试时间,全用来做了证明。
一路走来,若东边有人喊一句:你敢往东走吗?父亲就往东走几步;西边有人牢骚一声:不往西走算什么英雄,父亲便折返,誓要让对方看看自己往西也行。
打开这张足迹图,本有其清楚明白的生命线,却被父亲绕成了毛线团。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然而父亲有点可怜地,活在了他人的“口气”里。
结果等别人都渐渐都退回到了别人的世界,父亲便多少有些找不到自己,他甚至有点害怕这喧嚣变成了令人无措的安静。
作为儿子的我,无法抹杀他这么多年来,为家中做过的一切,更不能残忍无心地说,他为之拼搏的许多事,是毫无意义的。
然而,当一场宴席下来,你看到他一个人痴痴地坐在那里,脸上写满了疲惫,没有了觥筹交错时的笑脸逢迎,更没有了与人争论时的面红耳赤,有的仅仅是苍白和茫然,便会生发出一点心疼。
3.
鲁迅把中国人的面子比喻成了清朝人的辫子,外国人虽然很难懂,却成了很多中国人的精神纲领。
所谓纲举目张,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但凡触及到了我们的面子和虚荣,我们整个人都立马乖乖被牵着鼻子走,或瞬间做出条件反射似的回应。
这对很多被他人的看法迷掉了自我的人,更是百发百中,一抓就灵。
林语堂则更加直言不讳,在《脸与法治》一文中开篇就提到:中国的人的脸,不仅可以洗,可以刮,并且可以丢,可以赏,可以争,可以留,有时好像争脸是人生的第一要义,甚至倾家荡产而为之,也不为过。
现而今,我们早已剪去了辫子,但身处于社交网络中的人们,每个后脑勺下面,都自动生长出了一条评论区。
现而今,我们对脸部的生物性呵护更加看重,但仍没有什么是比点赞更好的面膜,且礼尚往来,如乡村随份子,有时为了旁人的一个眼神和动作都要揣摩半天,战战兢兢。
不知有多少人,生于广袤无垠的花花世界,囿于千篇一律的朋友圈中;
不知有多少人,在他人的一声声有意无意的闲言碎语中,左右突袭,做困兽斗,草草走完了这一生。
4.
美国社会学家库利在“镜中我”理论中指出:人的行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自我的认识,而这种认识主要是通过与他人的社会互动形成的。
他人对自己的评价、态度等等,是反映自我的一面镜子,个人通过这面镜子认识和把握自己。
如此想来,多照照镜子是好的,可以让自己对自己产生更加清晰的认知与把握。
然而,库利貌似忽略掉了这个理论得以成立的重要前提:镜子成像的客观与准确性。
相对于镜子来讲,人的变数简直太大太无端了,尤其是在别有意味的中国语境中。
萦绕在我们身边,有太多的随口一夸和无心一骂,亦或是有意称赞或故意贬损。你若是处处拿他人的“意见”做参考,那镜子就会被上了雾气,越照越没自我,越照越朦胧。
有人问我:平时在网上写文发文,有何感触?
我说:如果从心态上讲,倒真的有点心得,那就是:真的别拿他人的看法太当回事儿。
有人在我的文字下面留言:醍醐灌顶,如梦初醒!我便真以为自己得道成仙,结果翻开别人的文章,仍有类似的文字在下面。
有人在我的文字下面口出污言,我便气的肚子直鼓,以为此人定于我有斩不断的恩怨,结果点开此人主页,发现其对谁都一个样,所有发出的评论没有一条是平心静气之言。
以前者断定自己是可爱的,稍显幼稚;以后者判决自己是可恨的,同样愚蠢。
归根结底,拿三五个至亲至近,肝胆相照的陈年老友做镜子,反倒安稳妥当些。
在个人奋斗上,认真了,你就赢了;在他人的看法中,认真了,你就输了。
照镜子,可正衣冠;照哈哈镜,哈哈一笑即可。
5.
母亲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后来哪怕病症缠身,体力虚弱,也要坚持每日无微不至地打扫房间。
在生病前,我以为母亲的干净是为了图一舒坦;在生病后的某天,见到她一边卖力地拂拭某块地板,一边拒绝着我插手,嘴中念念有词道:我不能让人觉得我病了,就没用了,我得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给别人看看。
结果那天,家里终于来了“别人”,终于有了别人看,然而那人也是没有体会到母亲的“用心良苦”,全程都没有注意到发亮的地板,只看到了母亲疲惫的面色,而此时的母亲早已身心俱乏,交谈时气都短,不存在甚欢了。
某日,我在网上看到了某位读者朋友向我发来的留言,洋洋洒洒上千字,讲述自己被他人看法左右的遭遇,同样地疲累,同样地纠结,也同样地狼狈不堪。
劝之,抚之,皆不管用,动辄甩出某某如何说我,再则感叹谁谁对我有成见,哪怕想做个改变,又想到另一波观众怎么看……
我看着满屏幕的中文汉字,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恍惚又看见母亲的手,一下,一下一下地擦地板。
我看不见分毫的“自我”,我只看到了饱和的执念。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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