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凉,人们似乎并没有因为季节的变化而有所影响,依旧充满欢声笑语,依旧充满调侃,依旧充满虚情假意。
我有些厌倦,更多时候想一个人待着,会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很多以前的人。他们也经常出没在我的梦里,有时候我不管它,但还是会出现,一个接一个,一件接着一件,像梦魇,又像是在给我什么暗示。如果没什么意外,我还要在世上待上50年左右,或许更长,似乎是一个漫长的时间,如果不做点什么,一定会很难熬。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软件,因为它有“魏碑”的字体,我钟爱它。其实,我也爱瘦金,但瘦金是艺术品,魏碑是艺术也是生活,所以我更爱魏碑。我把字体选到“魏碑”,字号调到“12”,颜色调成“浅灰”,一字一段地将剧情展开,仿佛能一直这么敲打,直到时间都流光,直到世界变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平复了一下情绪,我开始回忆昨夜的梦,跟真的一样,我梦见了她,梦见我被她抱在怀里,温暖,又怀念。半夜醒来,心情很复杂,不知所措,深深的无助感侵入内心,不留一点余地。
我擦了擦汗,起来点了一支烟,倒了一杯水,晾着。记忆一点点从梦中到现实,从现实回到过去,穿越尘封的岁月,回到30多年前,那个干干净净的年代,那个清清朗朗的年纪!
她叫李婷,从小我叫她小婷姐,她比我大五岁,是我的邻居。那年她五岁,蹦跳着来到我家,穿着她最喜欢的素净小白裙,她的狗跟在后面,小婷姐到哪都要带着她的狗,她管它叫“小尾巴”。
“小尾巴,快点呀。”小尾巴迈开腿,在院子里像风一样地跑起来!那时是夏末,接近仲秋,暑气还没散去,空气中弥漫的燥热灼烧着人们的心,小尾巴跑起来,仿佛要把这空气撕裂。
她喘着粗气,很兴奋似的,眼睛里透彻如水, 看着我红扑扑的脸,怯怯地问“我能摸一下他吗?”她是我见的第二个女人,她的手轻轻地触碰了下我的脸蛋,扭头看了看妈妈,马上又缩回去了,嗤嗤地笑起来,莫名其妙地,我也跟着她笑起来。
从那以后,小婷姐又多了一个小尾巴,在我很小的时候,除了妈妈,就是她抱我抱得最多了。我没有哥哥姐姐,那时候,我每天追着小婷姐,小尾巴跑在我后面,每天都能见到小婷姐笑,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也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日子。我经常会仔细地看她的眼睛,那时她的眼睛很亮,很明!
听我爸妈说,小婷姐家是从外地来的,具体是哪里,谁也不知道。他们搬到村子的时候,刮了一场怪风,将我家的杨树都刮断了,大白天,村里所有的狗都叫得很响,好像盛会一样。那棵杨树一直没再重新长出来,奇怪的是,树桩却一直没有枯死,小时候我和小婷姐就在树桩上吃饭,折纸,贴纸,玩泥巴。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没有任何的波澜,也没有任何的不一样,如果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日历一天天地变长。一转眼,我上了小学,学语文,学数学,学习的热情很高。有一次,我拿着课本去找小婷姐,她妈妈正在炒菜,走进她的屋,黑漆漆的,好一会儿我才适应,看见她在屋里躺着。小婷姐笑笑地说,今后不用去学校上学了,就在家里帮忙做活,也能为家里分担一点压力。
其实,村里的姑娘都这样,我着看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就没说什么,只是看到她的眼睛有点怪,眼神里的光暗淡了,那年她十一岁。
在我小学期间,每次放学回家,小婷姐就会找我,带着她的小尾巴,看着我写作业,一起看动画片,看黄金时段的电视剧,直到很晚。有时候,她还想像小时候那样抱我,虽然我也很喜欢被她抱着的感觉,还是很不好意思地拒绝了她,她显得很失落,她的眼神也更怪了,瞳孔似乎越来越小,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她十七岁,一个不大不小的年纪。
对于小婷姐来说,她似乎也不知道她的眼睛越来越差,而我也没有往那方面想,直到后来,我才觉察到一些端倪。
那天我正在看书,没看到她进来,她就在沙发上坐着看我,很久我放下书,才看到她。咦?小婷姐,你什么时候来的?她说,来了好一会儿了,看到你在看书就没打扰你。我说,正在看一本小说,看得入迷了,你不会怪我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看了看她,看到她的眼睛在找什么东西。我说,小婷姐,你在找什么东西吗?她说,没有啊!我又问她,你眼睛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她怪我说,我好不容易找你聊聊天,你就咒我眼睛?我笑着,心里想,难道我看错了吗,算了,怎么会呢,她又不读书,怎么会眼睛有毛病?
其实,她眼睛是真的近视了,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有段时间,我学习越来越投入,以至于无暇顾及其他,终于我变得近视了,知道有眼镜这种东西,我才配了眼镜。真是不近视不知道,摘了眼镜就一点也看不见啊!我想,小婷姐会不会也近视了。
我找到她,小婷姐,你也配副眼睛吧,很好用,戴上它,就会变得很清楚!她说,怎么会有那种东西,戴上它,什么都能看得清楚?她不等我给她试戴,就推开我递给她的眼镜,我无奈地叹了叹气。
说说近视的事吧,现在有很多学生莫名其妙就近视了,那是因为在事情没发生以前,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啊!残酷的是,它确实在微妙地变化,只是一般人觉察不出!
后来小婷姐嫁到外地,一年只有春节才回来一次,见面我总会跟她说配眼镜的事,她总是不在意,呵呵一笑,她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好!她说,戴上它,世界还不是一样?还不如不戴嘞!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又仔细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的瞳孔慢慢地放大,回到以前那么大,直到她没再注意到我!我的眼睛睁得很大,流露出惊恐,不一样了,跟当初的眼神不一样了!
很多年以后,我去海边旅行,去海里冲浪,不得不摘了眼镜,发现不戴眼镜,也能看清楚了,沙滩上的小螃蟹,被海浪冲到海岸的小鱼,我也看得清了!只是不在海边的时候,我的眼睛就又变回原来的样子,时好时坏,还是需要戴上眼睛,我怀疑一副眼镜也不见得能解决问题!
旅行回来的时候,我带了一些沙滩上精细的白面沙,一些精致的贝壳,一瓶海水,做成盆景,把小婷姐的照片放到盆景里,放到书桌上。那之后,我到处寻找这种地方,试着摘掉眼镜,每次我能看清楚的时候,我就做一个盆景,将小婷姐的照片放到里面。
今年春天,我回到老家,在院子里跟母亲说着什么,偶然看到那棵多年的杨树桩长出一条枝茎,还长出两片叶子,我呆呆地注视着她,久久不能平复情绪,自言自语地说:“小婷姐,你看,世界还是变了!”
——2016年11月3日 写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