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哑巴带回来一个女人!”
“听说是他捡来的!”
“老哑巴光棍可走桃花运了!”
“不会是个疯女人吧?”
很快,哑巴家里来了一个女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厂子,大家都在议论哑巴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有很多人忍不住从厂子门口进进出出,路过哑巴的小屋子就探头探脑,想看看哑巴带回来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哑巴在这个厂子看了十年的大门了,当初哑巴他们村的村长考虑到哑巴家里确实困难,还有个多病的老娘,就靠在家种点粮食糊口,日子过得青黄不接,实在不忍心,就托了税务局的亲戚想给哑巴在镇上的这家厂子里找份工作,老板本来嫌弃哑巴,但碍着税务局的关系,同意让哑巴来看大门。
哑巴也机灵肯干,厂子里的人很快就认识了,上门来拉货的和送原料来的,只要来过一次,哑巴都记得。但还是有很多不讲理的拜访者,不愿意听哑巴边咿咿呀呀边胡乱比划,不耐烦地撇下他,直接往里冲。每当这时,哑巴就更加大声地发出人们听不懂的喊声,快步追上去,想要把来人拦在门外,脖子伸地老长,额上冒着青筋,仿佛人家严重侵犯了他的领地和尊严,有时候老板听到外面的咋胡声出来,一面客气地和来人打招呼一面瞪着哑巴冲他挥挥手,哑巴立即温顺下来,转身回到他的岗位上——大门口的那间小屋里。
今天哑巴的小屋跟往常不一样,以往冷冷清清,今天却门庭若市。
厂子里的工人们一拨一拨地来和哑巴打招呼,有人悄悄地看热闹也有人出言玩笑他戏弄他,其实人们的眼睛都在打量那个坐在床头的女人。
已进入冬月间,天气已经很冷了,女人穿得有些破旧而单薄,衣服和裤子都是前好些年的样式了,虽然旧点但还算干净,脚上穿一双沾了泥的布鞋,头发有些凌乱,由于有点局促,也可能是有点紧张,两只手紧紧攥着衣角,深深的低着头。
哑巴站在门口,他看着有些显老,虽然才四十岁,可却像五十开外的人,有些泛白的头发,杂乱无章地生长着,古铜色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身材瘦弱,佝偻着,穿一件不合身的旧迷彩服。面对着过来看稀奇的人们,他不自然地搓着手,脸上挂着喜悦又不好意思的神色,冲那些用粗俗的语言揶揄他的不礼貌的看客们不自在地笑着,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用手指指屋里唯一的一张老旧的凳子,意思是请他们进来坐坐,满足了那些人爱看热闹的心,他们终于觉得无趣,就散了。
那个女人没有像别人预料的那样离开,而是和哑巴一起过起了日子。除了每天在小屋旁边临时搭起来的厨房里做饭,女人不爱出来见人,更不愿与人交往,就是在厂生活区洗衣服,也捡没人的时候去,洗完就回屋。
于是厂子里就有人说女人也是个哑巴。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比起哑巴的前四十年,这几天他明显非常快活非常满足,面放红光,神清气爽。就连那两个调皮的孩子用香蕉皮扔他,他也不恼,反而咿咿呀呀的逗他们玩。
以前他可不这样,有一次,也是这两个皮孩子,偷偷溜进他的小屋,把他床底下的半包洗衣粉倒进了他正煮饭的锅里,气的哑巴满脸通红,提着扫帚就追着这俩孩子打,谁劝都不听,老板娘为了息事宁人,跑到街上去买了一包洗衣粉赔给他,这才了事。女人的到来就像一道阳光,温暖了哑巴孤苦了四十年的心。
这天是冬月十五,厂里是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放假。哑巴决定带女人回家去看老娘。他领着女人,买了两斤肉和其他一些吃食,又给老娘买了一顶暖和和的帽子,坐上了回家的汽车。汽车在崎岖的乡村路上行驶着,哑巴兴致高涨,一路走一路咿咿呀呀的给女人比划着,不多时就到了。
哑巴的家在镇子二十公里外的杨家湾,之所以叫杨家湾,是因为这一湾的人家都姓杨,哑巴其实也有名字,叫杨大富,但他的日子过得可不像他的名字,他凄苦寒酸,卑微不起眼。因为他生下来就不会说话,村里人就都叫他哑巴,渐渐地都忘了他的名字了。
杨家湾背靠着一座山,山上的植被长得郁郁葱葱,面前是一块块有规格的田地,田地蒙着一层薄薄的霜,透过那薄薄的霜,可以看到下面僵化的土地,硬冻而干裂。
走近这个村子,一簇簇树木掩映着一座座骄傲耸立的小洋楼,山清水秀,犹如一卷优美的风景画。村东头最不起眼的地方,有一排老旧破烂的土坯房,正面三间修成一排,最靠西的那一间稍矮些,应该是灶房和茅房。门外边是一个坝子,坝子里密密地排满了青石板,经过这么些年的风吹雨打,变得有些凹凸不平。有些石板上长满了苔藓,看得出来这里少有人来。房子发黄的墙面有些地方脱落了,正中的一扇木门破旧而厚重,显出这房子的久远和破败,两个黑洞洞的窗户,就像一双大睁着的眼睛,诧异地打量这个世界。这座破旧斑驳的房子在一座座洋楼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萎靡而落寞。
这座土坯房就是哑巴的家,正在房前等着哑巴的老娘看到哑巴带回来的女人,不禁喜极而泣。
夜里,老娘在哑巴门前听见里面传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欢喜和欣慰涌上心头,盖住了那一丝隐隐的担忧。
哑巴终于咂摸出了生为人的幸福和喜悦。第二年,女人给哑巴生了一个儿子。哑巴抱着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小生命,激动得热泪盈眶,嘴里不停地咿咿呀呀,都舍不得用手去碰碰那软糯的小人儿,生怕自己粗糙的大手弄疼了他,眼睛再也移不开,仿佛这就是他的全世界。
哑巴觉得以前老天一定是把他遗忘了,才让他过得这么苦,而现在他有了女人,还有了儿子,一定是老天爷开始眷顾他了。他觉得每一天的阳光都那么温暖,每个人都那么可爱,每时每刻都那么有意义。
哑巴过上了以前只有在梦里才敢想想的日子。
哑巴的儿子满月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有了些许寒意。那天,天阴沉沉的,哑巴从市场买了菜回来,推门进去,发现孩子在床上沉沉地睡着,女人不在屋里,直到天黑也没回来。
哑巴从期盼牵挂到迷惑愤怒,再到抓狂绝望。女人再也没有回来。他的心都被掏空了,那照亮他生活的温暖阳光永远的消失了。
哑巴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邋遢,麻木,无精打采,却又暴躁,还总爱望着一个地方发呆,眼神凄凄惨惨,只有在放假回家抱着儿子的时候,脸上才有了一丝笑意。
灾难降临的时候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这座厂房经过二十多年的风吹雨打,再经过512地震,已经好些地方裂开了缝,刮大风的时候,感觉大门上的大广告牌都有点晃晃悠悠,老板找人来维修,还没等到维修工人来,事故就发生了。
广告牌掉下来的时候,两个孩子正蹲在广告牌正下方的位置玩耍,站在小屋外的哑巴一个健步冲上来用力推开两个孩子,只听一声巨响,大家跑过来,看到广告牌下的哑巴鼻子口里都在冒血,痛苦地抽搐了几下,就没了气息。
哑巴英勇的壮举换来了大家的眼泪和交口称赞,厂子老板和工人商议要给哑巴办一场追悼会。
有人说在追悼会上看到了哑巴的女人,站在不远处不停地擦眼泪。
也有人说,这个女人是邻镇上杀猪匠张老六的女人,张老六脾气暴躁,爱喝酒,一喝醉就打女人,有几次打得女人不敢回家,从家里逃出来了,流浪到哑巴他们的镇上,遇到在菜市场捡菜叶子的哑巴,哑巴看她可怜,给她买饭吃,还给她钱,她给哑巴生儿子是为了报恩的。
无论如何,哑巴彻底地离开了,慢慢地被人们遗忘了,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在杨家湾那座土坯房前,一个约莫三岁虎头虎脑的男孩在玩泥巴,一位穿着破旧的老妇人在认真地看男孩玩。
男孩抬头看着老妇人,奶声奶气地问:“阿婆,爸爸到哪里去了?”
阿婆回答:“爸爸出远门了。”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看宝宝?”
“乖,爸爸忙完了就回来了。”
金色的阳光洒下来,婆孙二人身上铺上了一层光辉,田野上一片斑斓,油菜花露出了笑脸,桃花仪态万方地绽放,微风吹来,就像是谁在耳边低声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