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的春雨,下得总叫人措不及防。灰蒙蒙的天空,像浴室中出了故障的巨大淋浴喷头。起初还阴晴着,偶尔还可见到一丝微弱的光线,从缓慢漂移的厚重云层的缝隙中,奋力挤了出来。但冷不防地,就有断断续续的几滴水珠,乘着东风干脆利落地砸向你的脸面。幸运的话雨一会儿就消停了,否则就是“大片大片”的水花,噼里啪啦地向你倾覆而来,让你无处躲藏,狼狈极了。
清明将至,思绪也仿佛浸润在绵绵的雨丝里,剪不断理还乱。坐在书桌前看暮色降临,夜色一点点侵袭,直至把仅剩的一点光亮都吞噬了,黑暗笼罩了整个穹苍。突然家庭群里跳出一条语音讯息。
曾祖母去世了。
父亲略带憔悴的声音。哑哑的音色像是外头淅淅沥沥的雨丝的哭泣。
适逢清明假期,第二天上完课就匆匆赶往火车站搭乘回家的动车。好险,差一点就错过了。上车一瞥,嘿,满满的小红帽!原来这节车厢是被一群老年旅游团承包了。这些老人大都是65岁以上,以男性居多。提着大包小包装着特产的购物袋在身旁挤放成一堆,像是脸上快乐地堆积着的皱纹。坐在我旁边的老大爷和我随意攀谈起来,他们刚从南京旅游回来,声音略显疲惫,可却透着一股难言的兴奋。不知为何,我有点儿羡慕他们,在人生的暮色时分,依旧能出去走走,是一件好事。
到达车站后,坐着手扶电梯缓缓下降,人群中一眼就望见了等候的父亲,中等偏瘦的身材,穿了西装,但是难掩岁月在他脸庞亲吻的痕迹。他眼神捕捉到了我,嘴角马上扬了起来。而我,不知为何,心里蓦地一紧,竟有些酸楚了。
一路上,我们随意聊些平日的生活。又提及刚过世的曾祖母,据说去世前一天的中午还喝了一碗稀饭,旁人都觉得她无恙,谁也没料到在次日清晨悄然安息了。昨晚外婆和母亲守在她身边将近半夜才离开。我想,心里的悲痛是不言而喻的。
曾祖母享年96岁了,也可以说是寿终正寝。她的一生,其实多有坎坷,而老太太的心态平和淡然却是旁人所不及的。曾祖母姓柴,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几个兄长因为遭遇瘟疫不幸先后逝去,只剩下一个姐姐与其存留下来。原先家中是开米店的,她便自小在家中帮忙照应,打杂。不到二十岁便嫁给了大她七岁的曾祖父。
提及曾祖父,大家都说是个文化人,这主要得益于当时吴锦堂作为杰出商人,在家乡兴办学堂,令姓吴的人可以免费读书,于是恰好吴姓的曾祖父就习得了不少知识,随后在绍兴开中药馆,也常常为他人代写条文,书法也是让人赏心悦目,乡里提及都是交口夸赞。但随后因为躲避日本侵华战争被迫返乡,回到这儿。曾祖父性格沉静内敛,很多事都信赖精明能干的妻子,而曾祖母的确能担当如此美誉。
在那个并不富足的年代,她却用一双灵巧的手将屋里屋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的女工可以说是绝妙的,有着莲藕鸳鸯式的荷包,有着细小精致纽扣的对襟缎面衣服,小孩子穿得带有鲜艳蝴蝶结的虎头鞋,还常常帮乡里邻居盘一头清爽又不失韵味的发髻,发丝在绵厚温暖的手里听话地摆出各种造型。除此,她和曾祖父一起砍一捆麦秸或是玉米秸搓软了编织成一双双精巧质朴的草鞋带到集市上两块钱一双地卖。曾祖母虽不识字,但对数字有着过人的敏锐感,外出购置商品,开源节流,一笔笔消费收入无需记账,就直接安放在澄明的心中,像是被河水洗涤过一般,透彻瓦亮。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曾祖父去世了。当时出丧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只存留下湿哒哒的阴蒙蒙的天空,泥泞曲折的山坡小道,还有我走得困倦时有人抱我上去的温暖肩膀。甚至曾祖父的面容我都模模糊糊记不清了。而曾祖母的样貌我就清晰多了,她身材挺高,脸庞瘦削,面容清秀慈祥。我小时候常常看到她颤颤巍巍地小厨房自己摸索烧饭,在阳光下安逸地晒着太阳。有一回看到我们几个孩童在庭院里欢乐地跳跃嬉闹,她眼带笑意。对着我们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轻声说:“我像你这样大做小娘子(小姑娘)的时候,也是欢喜蹦啊跳啊...”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蔚蓝的天空,像是在回忆曾经过往的那些带有忧愁可还是遮不住明亮色彩的生命时光。
每个人的少女时代都是无比感怀的呀!我望着曾祖母,很想和她聊聊那些对我而言未知的充满奇幻色彩的岁月,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终于扭过头去,继续在天空下跳跃了。
而最让我内心震荡的,是曾祖母从19岁就信仰上帝,起因是由于染上了恶疾,难以存活,不知何时就病发离去。但感恩的是,就这么依靠信仰从死神手中夺来一天又一天,直至昨日离开已有77年了。虽穿越了那些动荡迫害的年代依旧没有熄灭摇曳着的真理烛光,她用一生的年华见证了这份信仰的真实与美好。牧师说:“她的后代有福了!”是啊,我尤为感恩这样可贵的坚持,让我有机会早些接触到这个美好的祝福和恩典。
就在刚过去的年里,我去看望曾祖母,她躺卧在床上休息,看到我总是称“远远外甥女”。有意思的是,她从我是个小毛孩起便关心我的婚姻,总在我母亲耳边叮嘱要找个好人家。她后来年纪渐长遗忘了很多事,对于这件却总也不落下。离去前,父亲让我为曾祖母做个祷告,我应允了,我们一起跪在木质花纹的床头,昏暗的光线透过窗外高大柿子树叶的空隙淡淡笼罩着我们。低着头祈祷,我略带紧张,说得有些断断续续,可曾祖母却不停地念着:“感谢主!”是啊,这样漫长又急促的一生,这样动荡又安稳的一生,祂的陪伴总让人有说不出的心安与喜乐。
曾祖母平日住在东山头乡,离我们村并不远。只是我们做晚辈的总是不常去看望,今年年初随父母刚刚去探望过她,不成想对我来说竟是最后一别。我现在望着铺满清雅菊花下的静静躺卧的曾祖母,有的是无比的遗恨,遗恨没有和她一同追溯悠悠的过往,没有厚着脸面讨要一只亲手缝制的荷包,没有多一点凝望与微笑...然而这些都已作古,今生难以实现了。然而我们却又有永恒的盼望,这次不是真正的离别,将来在天父花园里的相遇,我一定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告诉她:“阿太,我对你很想念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