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们村子只有20几户人家,但是小村婚丧嫁娶的仪式繁多,而且已有孙辈并且上一辈(包括父母、公婆和岳父母)都已经去世的人,每年都可以过寿,所以一年到头酒席还是不少。
一般谁家办事,都是头一天开始准备,村里家家都会去人帮忙。一直到第二天酒席过完,屋里屋外满满当当热热闹闹。有帮忙的、打牌的、扎堆说闲话的,还有跑来跑去的孩子们和狗。好吃的东西都是都是村里的厨子在院子里临时磊起的两孔大土灶上烧的,除了一些蔬菜、粉条和调料是到镇上买的,用的猪肉、豆腐、鸡蛋都是村子里自产的,主家一般会杀一头猪,关系好的邻居和亲戚还会提前每家给做个大豆腐送去。
酒席上用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端菜的长木盘(同时也是秋收时用来清理黄豆的工具,叫shà盘),散杯筷香烟的竹筐……都是村里一家家凑起来的,村里虽然人口不多,但是自古婚丧嫁娶连绵不绝的进行着,各种红白喜事早就形成了互相帮忙的自觉和流程。
正席那天,一早就开始陆陆续续的来人,一惯朴素的山里人也会穿着平时不穿的见人衣裳,好好的洗了头脸,带着礼品精精神神的去赶酒席。我小时候那会,送礼的花样还很繁多,我翻过我家以前的旧礼簿子,除了常见的礼金(以前就只两块三块五块十块)、酒,挂面、鸡蛋、甚至豆腐(那可是一个慢慢一个大竹篮装的压实了的手工豆腐)也都会记在礼簿上。
酒席一般都在正午开始,如果是婚丧嫁娶,生孩子“三朝礼”(其实就是满月酒,但是在我们那里很隆重,被称作三朝)之类的大酒席,开席之前还会进行相关的仪式。婚事相关的酒席最多,一对新人从开始说亲,要经历“看门户”、“文定”、“过礼”等一条龙的酒席,大约要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到婚礼。相关的仪式都很相似,最重要的就是 “摆礼”的环节。
越是贫穷的地方,越是拼命的以展示富足为荣。摆礼的“礼”一般有三种:“看门户”、“文定”、“过礼”的主场在女孩子家,“礼”是男方给的聘礼;婚礼的主场是娶媳妇或者招上门女婿的主家,“礼”是对方带过来的陪嫁;“三朝礼”则是 “外家”送给外孙的贺礼。我们山里以前不通汽车,这些“礼”都是人工翻山越岭运来的,甚至连桌椅柜子等等家具,也是用染红了的木杠子绑的结实,由几个人抬到酒席现场。要是离的远,送礼的那一方往往天不亮就得出发,才能赶上在开席前送到酒席的主家。要是迟到了,宾客们都得饿着肚子等着,这可是非常失礼的。
在众宾客的期盼中,听到有人喊:“来啦来啦!快放炮!”,于是爆竹和唢呐声中,人们迎来了对方的送礼队,兴奋的等着看摆礼。
“摆礼”可是宾客们除了坐席以外最有兴趣的环节,送礼的队伍还在喝茶休息,人们就已经把摆礼用的铺着床单的大高桌围了起来。这种大高桌村里只有几张,我爷家的一张就常被别人家借去摆礼用。
等送礼队的人稍事休息,“知客”(相当于司仪)老爷爷清清嗓子,开始念一篇话“各位本家户族,父老乡亲,今天是XX和XX的XX大喜,有劳大家捧场又帮忙……此处一大篇的吉利话……摆礼咧!”又是鞭炮和唢呐齐鸣,送礼那方的主人便从那些贴着红纸条的筐和箩里取出东西来摆。婚事相关的“礼”基本都是给女孩子的,除了家具,主要是衣服鞋袜,还有木梳、镜子、雪花膏、香粉、头花、发卡、香皂、皂盒……各种小件,满满摆了一桌子,最后是一叠钞票。
如果是“三朝礼”,则摆的都是给小孩子的衣服用具,小时候见过的大都是手作的,小帽子上满满的精美羌绣,我也曾有过这样的小帽子,不过是捡的我姐的旧的,因为只有长子(女)出生才有资格做三朝的酒席。
在人群嗡嗡的品头论足中,每摆一样,知客就唱一下名目,直到“现金XX元”收尾后拖长了声音喊道:“各位街坊邻居、亲朋好友,这是X家送过来的文定礼,大家看看啊,丰富的很!都看看……看好喽!把女子叫出来捡包袱嘞!”
就会有个羞答答的姑娘出来,想要冷着脸收敛着表情,表现的处变不惊,却难以掩饰脸上的红晕。埋着头走到桌边,几个年轻人起哄把她和对象往一块挤,她只把那床单四角一挽,打成一个包袱,飞快的抱到屋里去了。如果是三朝礼,捡包袱的就是产后还包着头巾的新妈妈,人群兴趣便没有那么大了。
接下来又是一阵鞭炮和唢呐,开席了!
山里的人们也不争抢,先让远处来的客人在好位置坐了,本村的人再陆续上桌。一般人家格局都差不多,一轮四张桌,堂屋两桌,檐下两桌,坐不下的就等下一轮。
席上的酒就是山里自酿的苞谷酒,夏天吃冷酒,冬天会用大陶罐在火塘里煨烫了再端上桌。酒是不关小孩子的事的,我记忆中念念不忘的是席上的菜。
农村酒席没什么稀罕菜品,但正是因为厨子总做同样的菜已久经考验,一般都做得很好吃。我们自己村里就有一个厨子,是我姐夫的爸,一般本村家家有酒席都是请他做,他做的也着实不坏。
打头的是两个凉碟,一个是凉拌的豆芽和粉丝,上面顺边儿齐齐的码着八大块凉拌油炸豆腐,每块都一样大,斜切成半张扑克牌大小,吃起来麻辣爽口又有嚼劲,豆香味十足。还有一道油炸果子,是用猪油和面(如果有新鲜嫩绿的花椒叶切碎了加进去更香),然后擀的薄薄的,切成菱形块油炸,热吃酥软,凉吃香脆,也是一道过年必备的小吃,很受小孩子欢迎。有的没有带小孩来吃酒席的老人,还会自己不吃,拿出个手绢包两块回去给家里的孩子。
接下来就是四个炒菜,四个蒸菜。炒菜没什么章法,就是当下的时令蔬菜和肉、豆腐、炸豆腐、炸酥肉剩下的面花儿之类的一通乱炒,小孩子只爱拣里面的炸豆腐和炸面花儿吃。
蒸菜是重头戏,被称作“品碗”,套路是固定的。有菜丸子一碗、肉丸子一碗、酥肉一碗、席面讲究的会有一碗酥鸡,否则酥肉会上两碗。我最喜欢的是酥肉,肥瘦相间的猪肉切块,裹了面衣炸的金黄,八个一碗,码在碗底,上面垫上豆腐、土豆或者红薯,冒了高汤再到放到巨大的竹蒸笼里,猛火蒸的酥软,倒扣到盘子里热腾腾的端上来,有人带个头,然后大家齐刷刷的就下筷子,八块酥肉一人一块不多不少,顷刻就只剩下碗底垫的东西,这些素菜浸润了高汤和肉汁,也很香甜可口。酥鸡做法与酥肉相同,只是猪肉换成了鸡块,农村的土鸡特别鲜香浓郁,但我小时候不喜欢啃骨头所以更爱酥肉。
有些孩子吃着吃着就离席去玩耍了,但是下一道菜上来以后,他们大都会被大人叫回来,因为这是一道备受小孩喜爱的甜品。这道甜品被简单的称作“甜米”,跟一般的八宝饭相似但是做法更考究。要用白砂糖或者冰糖炒出恰到好处的焦糖汁,加一点点陈皮,放入浸泡一夜的糯米翻炒上色,再放入适量水,搅拌均匀以后盛到垫了一层夹沙肉的碗里上笼蒸,夹沙肉是切得极薄的肥猪肉中间夹上甜豆沙。蒸好以后用碟子倒扣出来,撒上一勺砂糖上桌。夹沙肉的肥肉我是吃不下的,却爱极了把中间的豆沙用筷子捣出来,与粘上砂糖的糯米一起吃,油润香甜,还有陈皮和豆沙的香气,令人无比满足。
吃完这一道,孩子们又一窝蜂去寻没有放响的爆竹了。但是酒席还没完,随着米饭会端上来三个下饭的菜,一碗由粉条、炸豆腐丝、青菜做的汤,一碟子豆豉炒腊肉,一大碗炖菜,这炖菜是大锅里煮肉时配的时令蔬菜,一般是青菜萝卜或者豆角,煮的软软的也别有风味。
酒席至此就结束了,就算我们山里平时最辛劳的壮年人也能吃的饱足。吃过了人有的去帮着操持下一轮,有的就把小孩子唤到身前,跟主家要了送礼时用的包袱,跟主人家以及其他相熟的宾客道了别回家去了。
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老家人都已经习惯在镇上或者县里包席,那样有滋有味的乡村宴席大家都再也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