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吃完午饭和同事散步回办公室,或许是聊起清明节有没有出去,我忽然问他,“路上行人欲断魂”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
这个对话发生在两个大学生之间显得有些讽刺(幸而我们都不是主修古典文学,不然真是丢脸),同事的古文基础扎实,立马告诉我传统注本(其实就是《唐诗鉴赏辞典》)的两个解释:“断魂”意指内心凄苦,第一个解释是说:清明是举家踏青扫墓的时节,这个行人却孤零零地走在路上,又沾上雨水,因而感到惆怅;二是清明节路上的行人因思念过世的先祖而感到悲伤。
他给出这两个解释后和我一样直觉地感到这两个传统的脚注是站不住脚的。我们都感到唐代的清明节应当没有后来那种念及先祖,涕泪沾襟的意思。我的古文基础不如他,我的感觉是从周作人的散文里来的,周作人在《立春以前》中写道:“清明时节,正是‘踏青’的好时节……不料,在元代异族统治下,这里的人民被视为南宋遗民,贬为最下等的‘南人’,妇女竟被剥夺了‘踏青’的权利,人民借扫墓之名,进行变相踏青,清明节就变成了扫墓节。”不仅如此,杜牧诗里的原话是“清明时节”,而非特指“清明节”,因扫墓而“断魂”很可能是今人的意会。
再者,如果按照传统的解释,诗人的逻辑也未免太“任性”了一点。前面还念及先辈而黯然神伤,一下子就要向牧童借问喝酒助兴的去处了。虽然行人孤零零落得要去喝酒解闷似乎勉强还通,但如这样解释,后两句“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就失去了本应有的自在和逍遥。
无论如何,解开疑团的关键首先在民俗,于是我们就查,果然早有学者做过研究。有一篇1993年发表在《文学遗产》上的文章很有洞见,作者名叫张庆捷,他给出两条洞见,第一,清明节和寒食节虽然时间上接近,但习俗迥异,寒食上墓,清明则踏青,两个节日引起的情致殊乎不同,不可混淆为一。这是其次的结论,同事和我通过搜索各种民俗学的论文都得到这一论断,有民俗学者补充道,清明时节的这场雨是名副其实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不少地方志有“是日雨主丰年”的记载,更是让“行人本就孤苦伶仃,加之沾上了雨,内心更感凄苦”的解释不攻自破,既然是丰收之兆,应当大喜才对,何至于到“断魂”呢?
张庆捷先生给出的第二条洞见才真正见其本事,他说,“诗中由‘雨纷纷’而引起的‘行人欲断魂’情绪,既可以体会为悲愁,也不妨说它是欢娱。宋代诗人陆游就有‘远游无处不消魂’之句。”他这样一解释,这首诗忽然就读通了,因为一场细雨引起了赏玩的兴致,于是任由兴致高涨,想去喝酒,很有古人的风貌。
但这毕竟是他的推测,是否真的如此,还须看“断魂”二字能否作“销魂”解。我检索了《全唐诗》,“断魂”多作内心怛怛之解,但也不是没有例外,如宋之问的《江亭晚望》:
浩渺浸云根,烟岚出远村。鸟归沙有迹,帆过浪无痕。望水知柔性,看山欲断魂。纵情犹未已,回马欲黄昏。
此处的“断魂”似更近于“销魂”,是一种陶醉在景色中流连忘返的姿态,那么张庆捷先生的解释当是通的。
同事和我读了文章,便好奇此人是谁,结果发现这是一位知名考古学者,历史学出生,主要的著作都与山西境内的考古发现有关,我疑心是同名同姓。同事比我善于搜索,搜出一条这位先生昔日的同窗对他的评价,说他在大学里读历史的时候就对文学颇感兴趣,常常在图书馆翻文学书“怡情”。
人家的兴趣爱好,让我们这些科班出生的人无地自容。
而后同事又有发现,源于我们想搜寻唐诗专家对此诗的解读,结果突然想起《唐诗三百首》竟无此诗,另也发现学界认为此诗系伪作,非杜牧所作,同事觉得两者或可互相印证,清人应该就考虑到此诗有伪作的嫌疑,故不收入。
午间的游历最终,因我们的职业习惯使然,我们感慨学科的讨论课应当这样来上,就让学生们去探索“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意思,用个把月的时间,引导他们从各自的路径去找,每堂课从不同的路径展示,这句诗本身的意思已经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学生缘着不同路径寻觅,自然会摸到民俗,考证,小学或其他方面的敲门砖,至少也觉得思索大有意思。前几日有条新闻:美国四个中学生做一份题为“寻找身边的历史英雄”的课后作业,结果发现了一位“女版辛德勒”,大家都在感慨这位女性的善良和伟大,而我在感叹这份有趣的历史作业。
这当然是理想的课堂了,也算是吃饱饭瞎想。
P.S. 朋友在重读《宋诗选注》,按照钱钟书先生的注解,宋代清明时节依然是踏青习俗占据上风。《清明》这首诗最早和杜牧联系在一起是在南宋末年的本子里,如果南宋依旧踏青习俗占上风(如果周作人说的元代才发生以扫墓为名实则踏青的变异),那么张庆捷先生的解释应当仍然成立。
吃饱饭闹着好玩,还请古诗文学者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