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杨根整抠套杯
从三十九回到四十二回,是写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后,围绕着刘姥姥发生的好多有趣的事情,用她自己的话说,没见过的也见了,没吃过的也吃了。
就器物来说,刘姥姥没见过的第一件宝贝是黄杨根整抠出来的套杯。
荣国府的富贵何其奢华,漫说为元春省亲建造的假山绿水、亭台楼阁,单说那些没用过的数不胜数器皿物件之一的黄杨根酒套杯,要不是刘姥姥怕失手打了漂亮的瓷杯,顺口说有木头的最好,才有凤姐鸳鸯想起来命人拿出,这套杯恐怕还得束之高阁。
“整抠”与拼接正好相反,“整抠”意即此酒杯是从一棵硕大树根中完整地抠挖出来。黄杨木本身质地坚硬,树根更是吸纳日月天地精华集结而成,其硬度不知比树干坚硬何许。曹公用“整抠”字,形象逼真地给读者呈现出一幅有声有色的画面:一位雕刻大师,佝偻着脊背,小錾子终日“梆梆梆”地沿着树根内部边缘一分一毫地前进,薄了不行,厚了不对,凭着对天地之物的敬畏,化腐朽为神奇的匠心,不知要多久,才能“整抠”出一件,然后,再从这一件里,沿着里壁,再“梆梆梆”地一分一毫地前进……直至十套,大的如小盆子,最后一只小的也有两个酒杯大,次第排列,一个套在一个里面,且“雕镂奇绝,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并图印”。此套酒杯,若不是曹公想象出来, 世界上恐怕定无二例,若无二例,恐怕贾府查抄之时流失,落到哪个暴发户手里最终失去兴趣当了花盆汤盆也未可知,直至自生自灭。
嘉德国际拍卖行在2012年拍卖的清朝6*4.2*2.8cm(相当于茶道用的小口杯)的黄杨木酒杯,拍卖价为1.5万——3.5万。而这十件一套的套杯究竟的尺寸之大,连颇有些酒量的刘姥姥用了小杯就醉得不辨东西南北,其价值到底是嘉德国际拍卖行这款酒杯的多少倍,随便想想就够令人咋舌。
如此贵重器皿拿给刘姥姥用,足见贾母一干人的富贵,不知在物质上,其仁爱之心也是不薄。庸常情况,一个乡下老太,怎能让其沾染这至宝,漫说用,看一眼也是不能。曹公写人,多是冷热交替,好坏蕴含,形象立体,不偏不倚。
且看刘姥姥的肆意:用小杯喝着,大杯要带回去慢慢喝,这句话颇有意思,姥姥虽没见过世面,但有庄户人的精明,她深知贾府有数不尽的奇珍异宝,顺口的话一出,不给这个,也会给那个,总不会让她白来;另外,本以为的“木碗”,实则珍贵奇宝,用“带回去慢慢喝”一句搪塞自己的尴尬,也满足了贾母上下一干人的取笑打乐之心。
果真,姥姥的话没人拦着,就连伶牙俐齿刻薄惯了的凤辣子也没有调戏刘姥姥半句,真正的贵族会有仁慈的一面。
二、茶杯
酒酣耳热,贾母又带了刘姥姥至栊翠庵的院中串门吃茶,是存了心的带乡下老太多看看稀罕。
而身居栊翠庵的妙玉是何许人呢?书中写妙玉本是苏州人氏,算是与黛玉同乡。出身于读书仕宦之家,也是自小体弱多病,自寻了空门,带发修行。父母俱亡,师父圆寂后,被王夫人招致栊翠庵的。要说这妙玉也是有个性的,最难得瞧不起侯门贵胄,最初王夫人请他,她说“侯门公府必以势压人,我再也不去的。”脂砚斋批:“妙卿身世不凡,心性高洁”,直到王夫人又下了请帖,妙玉才搬进栊翠庵。
一行人来至此喝茶,妙玉烹茶和请茶的动作透过宝玉的眼睛看到:
(原文)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着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奉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这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juan一声 清洁之意)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然后众人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妙玉知道贾母位高权重,单独给老人家用“成窑五彩小盖钟”盛旧年蠲的雨水烹的老君眉,妙玉忽略了与贾母差不多年岁的刘姥姥,才有贾母将喝剩的半盏茶赠予刘姥姥品尝,这举动,一是对妙玉的弥补,二是对刘姥姥爱护有加。
在刘姥姥使用过了成窑五彩小盖钟之后,妙玉命道婆扔了。如此决绝,妙玉眼里,刘姥姥会不会是攀龙附凤的巴结小人,才有这怠慢之举,也未可知。
这一切都看在宝玉眼里,文中没有任何贬谪之意,只写了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脏不要了。”
被妙玉扔掉的成窑五彩小盖钟指的就是成化斗彩。
成窑:指明代成化年间烧制瓷器的景德镇官窑。其最大特点是“斗彩”技法的成功运用。
斗彩: 青花瓷制作过程中,再加以彩绘,使“青花”与“彩绘”产生变化、统一的装饰效果,上下斗合,构成全体,故名“斗彩”。
由于“成窑”富于秀丽清雅的艺术特色,装饰性强,花纹多图案化,制作精致,故在历代陶瓷制品中价值很高。可见,上面说的“成窑五彩小盖钟”是一件极其珍贵的瓷器珍品。《博物要览》载:“成窑上品,无过五彩。”
1999年4月,香港拍卖成化斗彩鸡缸杯一件,以2800万港元成交。
一套酒具,看尽穷奢极欲;一只茶杯,捧出红楼冷暖人生。《红楼梦》细读细品,滋味无尽无休,只是怕自己绞尽脑汁,也无法将千汇万状的红楼,充类至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