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丧事

到舅舅家时,为期几天的丧事已经接近尾期。

原本不大的水泥坪用不锈钢杆支撑起来的临时蓝棚整个笼罩住了,长条木凳沿着长边排列,木凳上坐满了人,正抽着烟喝着茶聊着天,热闹得很,让我一时有点恍惚。

大姨领着我到了灵堂前,一眼就见一个鲜艳而俗气的花圈,万古流芳四个大字浓重而醒目,花圈前是古旧的小小的高桌,一张黑白照安静地立在香炉后,印着外婆的慈祥的笑容,和春节期间见过的那个苍老、佝偻的老人,判若两人。

门外明媚的春光,嘈杂的人声,清脆的鞭炮,在我跪下的一瞬间,通通远离。荒诞和虚幻夹杂,我又回到了得知消息那天的空白状态,连回忆的能力也被剥夺,只有郑重地磕下三个头。

外婆,我来送您了。

其实谈不上多悲伤,心里早有准备,外婆今年已是92岁的高寿,前些年不小心摔断了腿后就元气大伤,一直需要人照顾,而儿孙早已长大远离,仅有人准备些三餐,不至于饿着,女儿隔三差五过来照顾帮忙洗个澡,这是目前农村老人的普遍状况,悲凉却又无奈。这样的离去,早已预料,应该是谈不上悲伤的。

只不过是眼泪直直地往外冒。

小时候,除了膝下两个孙,外婆最疼的就是我。每逢寒暑假去外婆家小住时,外婆总是能从边边角角里面拿出一个个小布包,然后一层一层地打开,从里面翻出来各种饼干、糕点、果脯、糕点,把我偷偷招呼过去,悄悄地说:这是特意给你留的,你不要声张。不知道是保存了多久的零食,最开始在年幼的我看来,那简直就是传承的珍宝,吃得不亦乐乎;等到稍稍大点,懂事了些,自以为读了书,有了那些“矜持”的自尊,便有点不以为然,不屑于“没见过世面”的穷酸迂腐,现在想来自己真是可笑。

正在感慨之时,四岁的小姑娘趴在了我的肩头,认真地说“小姨,你知道姥姥死在哪里么?”

我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回到嘈杂的世界里,脑子终于回过神来。死这个字眼从小孩子的嘴里说出来,总是有点不协调,我不想过多地引申,却也不愿刻意逃避和,那些去了天堂,过上了幸福美满生活的说辞,我实在是不想拿出来忽悠。

“我知道,她死在了那个黑色的盒子里。”小姑娘没有等到我的回答,自己又接着说道:“因为怕被蚊子咬,所以围得严严实实的。”

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浮在我的心头。在小孩子的眼里,死亡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呢?是我们含糊其辞地和她说的底下的世界?还是过几日便可以忘却的记忆?还是…一种结束?那么在大人眼里呢?

抬头见坐在一旁的丧乐队伍,木然地擦着各自的乐器,见惯了离别的他们,没有半分起伏,似乎于他们而言,只是一场你给钱我办事的交易;

门外那个带着夸张耳环,踩着高跟鞋,穿着紧身丝袜的女子,正在音响前调试麦克,亮丽的嗓音传出:各位亲朋好友,下面我为大家带来一首歌曲,祝愿大家心想事成!接着便是仿佛被水泡过的萨克斯声响起,就像是一脚踏空的电子琴音随之而上,架子鼓的声音似乎在地上打磨过许久,一下一下,尖锐地敲在人心上。这便是不知何时,丧事上必须要请的西洋乐队。

在音乐声中,临时棚里面坐的那些人,听母亲说那些亲的、堂的、表的亲戚,几乎来齐全了,久违蒙面的彼此,正热络地打着招呼,笑容满面,说着家长里短,忆着青葱年华。一旁的几岁的小孩子追追打打、跑跑闹闹,欢声尖叫,好不快活。

一场丧事,好像一个平台,众人皆迅速从其中找到了自己的所在,获得了最舒适的状态。

只有我还是不知所措,各种念头起起落落,悲和凉反复缠绕。

《人类简史》里提到:狭义的物种的胜利,是以其DNA复制的数量来取胜的。在这个方面,为人类服务的小麦、牛、羊、鸡便是其中翘楚,人类也因此成为了当之无愧的“上帝”;可是从个体的来说,那些活在笼子里,一出生就是为了尽快长肉,为人类提供能量的动物个体,从未享受过在自然草原散步的惬意,是何等的不幸!

外婆的长寿,于大来说,拉高了人类的平均寿命,可是于个人而言,最后多处的那些年,是否幸福呢?那些行动不便的时候,那些睡不着的夜晚,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想些什么呢?而人,又应该在什么时候画上休止符最为恰当呢?

有时候似乎觉得生命可以随时终止,毕竟,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会先来临;毕竟,死亡便是虚无,此后一切,与我何干。

这时披麻戴孝的队伍走进,正是舅舅为首的外婆嫡亲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刚从外面拜路回来。恰逢午后阳光炽烈,一个个走得满头大汗,筋疲力尽。瘦弱的母亲更是在其中更显憔悴——这几天,白天黑夜,时时目睹着、操持着各种各样提醒她丧母的物件和流程,整个人像是熬干了的灯油。我赶紧上前搂住母亲,她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样,哑得不成样。

“以后,我只有你们了。”一句话几乎让我的泪又差点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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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到了,该烧了。”未等我多说,一位伯伯走了过来,张罗着几个青年人开始搬东西。不一会儿,水泥坪前那块碧油油的田地上便堆满了五颜六色、五花八门的纸制品。其中一栋半人多高的三层小洋楼格外醒目,红砖碧瓦,富丽堂皇,很是气派,周围环绕了一堆钱纸、灵幡等零碎物什。火把点在最下方助燃的干枯茅草上,只见小洋楼蹭的一下燃起熊熊大火,又在眨眼间空留几根孤零零的竹框架,只有草木灰乘着风,到了半空,然后又乘着风,在碧蓝的天幕下,缓缓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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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一旁的姐姐感慨道:你看,人这一生,就像一把火,什么都剩不下。

是啊,人生在世,恍若一梦,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万事皆空。

所以,无视那些流言蜚语吧,无视那些虚荣繁华吧,只要自己过得开心就好。

但是,请珍惜爱你的、你所爱的人吧,千万不要轻易放弃。

因为只要有那沙哑的声音绕在耳畔,我就无法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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