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7月的初夏,阳光已经炙烤起来,天蓝得几乎可以反光,看什么都刺眼。
秀城中学一片寂静,往日读书声郎朗的校园,只有风吹过教室铭牌哗楞楞的声音,偶尔也有蝉鸣,懒洋洋的,可能因为没什么听众,懈怠了。
所有教室都铁将军把门,只有三层靠右的一间,大敞着门,密密麻麻坐满了学生。
我的座位在靠近后门的角落,阴冷阴冷的,不由蜷紧衣领,趴在桌子上,瞅着左前第三排的她。
苏小灿,我们班的学习委员。不知道是她长得秀气,还是经常帮我补习功课,我对她竟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当然我这样的学生,哪里能配得上她,只有远远看着,酝酿着莫名其妙的温暖和幸福。
“起立!”班长破锣嗓子平地一声雷,我们条件反射稀里哗啦站起来一片。
门口一个佝偻老迈的身影,背后光线太强,看不清面容,却已听到身边低声地嘀咕:“胡老师咋都这样啦?”
我们的班主任。
2
胡老师是他女儿搀扶进来的,眼窝深陷,头发乱蓬蓬一团,目光涣散。头在微微颤动,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只有别人伏在耳朵上大声说话时,才张着嘴抬头,木然望着不知什么地方。
我的眼睛始终黏在小灿身上,她瘦了许多,青春饱满的山峦,印象里起伏有致,现在怎么一马平川了。
“各位同学,可想死大家了!”班长鲁冰,说话瓮声瓮气,还是那么热情。把老师安排坐到前排,他站在讲桌后两手八字一杵,开始主持。
背后黑板上高悬着红底儿黑字的条幅:“热烈祝贺77级2班同学四十年母校聚会”。台下50多对桌椅,坐满了一多半。当初少年轻狂的同窗,眼下一个个两鬓斑白,不仔细看都认不出了。
“接下来,是今天的重头戏!咱们有仇的报仇,有缘的续缘啊!”鲁班长黝黑的国字脸兴奋地透着红光,要大家都先到教室外,每个人留下自己的书包在座位上。每次只能有一位同学进来,把想说的想送的东西放到同学的包里。
聚会的通知早就提醒过,大家并不觉着意外,有的人甚至已经拿出来四处显摆。
我也准备好了。
一枝玫瑰和一张字条。
3
走廊上顷刻挤满了人。
有的围着胡老师嘘寒问暖,扯着嗓子一声比一声高,加上回音,震耳欲聋。有原来是好友的,三五成群,唠着家常,侃着闲篇。还有打电话安排聚餐娱乐车辆接送的,催促仍在路上堵着找不到地方的同学。
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神采飞扬。只有我,独自站在走廊和楼梯的连接处,和热气腾腾的人群隔开老远。
和40年前一样,并没有谁注意过我,包括她。
此刻,她身边紧挨着的那个大腹便便的秃头,是这次聚会的主要赞助人,郎可史。当年瘦得像猴,和狗皮膏药一样缠着她,还动手动脚。因为这事儿,我下学路上没少找茬和他掐架。
她却满脸笑意,果然岁月可以碾平一切,让人忘却了过往。
“噔——噔——噔”,楼梯口传来有节奏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粗重的喘息声由远及近。
居然是位拄着双拐的高个子老人。
4
“智若达!”
有眼尖的,簇拥上来。简单寒暄几句,免不了对他短了一截的右腿,露出不解。
“去年车祸,还好没伤着其他地方,算捡了一条老命。”都年近花甲,谁都少不了大病小灾的,本来其乐融融的氛围瞬间冷却下来,一片唏嘘。
“同命相连啊,你们看我的眼睛!”一位青光眼好几年了,几乎丧失了视力。
一位脖子转筋落枕,头总是得歪着。
一位牙早早掉光,靠假牙过活。
没想到郎先生,也凑过来苦笑几声,他上半年刚做过心脏搭桥手术,也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
小灿泪光盈盈,她心肠最软,听不得这些挨刀受罪的事儿。不由得心疼,好在我没什么变化,比起其他人真是幸运。
“我倒有点儿羡慕尹石坚。”不知道谁冷不丁说了句。
我一愣,还有人羡慕我?
5
场面定格,每个人都被点了穴位一般,刚才是冷场,现在纯粹是冻场了。
我就知道,没什么人记得我,大家脑子转不过来而已。
没有搭话的,僵持几秒,仿佛一瞬间又恢复了电力,众人低头四散开来。
终于轮到我放礼物。
桌子上已经快堆不下了,有精装的养生或宗教图书,有少见的外地特产美味,有重新上色打印的老照片,甚至还有几瓶保健品加一张安利名片的。
我径直走向那只绣了蝴蝶的粉色书包。她的礼物应该是最多的,却还容得下我那支纤细的玫瑰与泛黄的字条。
“谢谢各位耐心等候,我们可以进教室收礼物啦!”班长一声令下,大家鱼贯而入。
我满怀期待,看着小灿走向自己的座位。
“是谁?是谁啊,你们不能开这种玩笑啊!啊~”
凄厉的嘶喊伴随着一张张扭曲的脸,我迷茫了。
“胡老师,尹石坚居然送小灿玫瑰花,还说喜欢她!”
“胡老师,我看到他故意摸过小灿的胸。”
“小灿,别怕,和老师说,是不是真的?”
......
“还有其他同学作证吗?”
......
“尹石坚,叫你家长来,你是不想毕业了,将来你是要坐牢的!”
“姓尹的,真不要脸,踢死你个臭流氓!”
......
我才想起来,那天午后是我在这个教室,也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