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上人家

01.

最近在忙着毕业的事儿,班群里消息不停,这样资料那样资料,实在令人厌烦。电脑已坏,还没来得及买,只好去向二姐(表姐)借用。

中午,特意发了消息问她,得知电脑能用后,我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上她家去。想起来昨日于集市上买的水果,还有很多,不如给她带点去;冰箱里堆满了雪糕,也给她拣几根去(主要是我自己想吃)。

她发了消息来,说让带点蔬菜过去。她家是不种地的,姑妈姑父常年在外打工,大姐(表姐)、表妹已经嫁作人妇,孩子都好几岁了;只剩下二姐和她家最小的弟弟尚在,如今表弟也开学了,便只剩下她在家里。

蔬菜呢?昨日父亲上街就买的白菜。一问,她还不要,说吃腻了。那么,蔬菜便不带了。

我把充电器、充电宝以及装资料的文件袋放在踏板车后备箱里,又拿了之前装好的食物,便准备出发了。

父母已经做好了饭,正在大快朵颐。那个菜,我看了着实没胃口,便让二姐做饭等我。她听说我给她带了吃的,二话不说就去做饭了。

我终于出了门,昨日晚间下了大雨,水泥路被冲刷得一层不染,倒是不滑。太阳高高地升起来,把路面上的积水都晒干了。

从我家到她家,有好几条道。最近的一条从我们下面的那个寨子中间穿过去,转入一条两米左右宽的水泥路,最后到达另一个寨子中间。接着往前开去,再穿过一个寨子,便到了她家所在的地方。然而我今天,并不打算走那条道。

我已经很久没有走过大路了,想来上次走大路还是在好几年前了。我打算沿着大路去,大路较为平坦,连接了两个小镇,是专门修来让拉货的大车走的。有了车,倒是方便了许多,即使绕路也无妨,况且我唯一不缺的就是时间。

我骑着车,上了一个大坡,便穿过了寨子。往前开去,两旁是成片的树林、草丛和庄稼地。路边零零散散地停放着几辆摩托车,还有一辆电动三轮车,很是小巧的样子,想必拉不动多少货物,用来载人也不成。

贵州的深山里,最不适合的就是这种电动车。有的地方陡坡太大,以电动车的动力,根本上不去。但我们这个小镇还好,坡度不算太大。

路边的三轮车上,堆放了一些二三十厘米那么高的秧苗,看起来培育得不错,长势很喜人。三轮车旁,是一个衬衣外穿的小伙。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干净的地方,这是勤恳的劳动人民的光辉。

那小伙听到声响,抬起头来瞅了我两眼,随后又低下头去,津津有味地盯着那块六点三九英寸的手机了。

一路过来,皆是平坦的路。但前头,却要下一个有着诸多弯道的陡坡,这也是我最怕的地方。值得庆幸的是,我终于慢慢地滑了下去。

小路的尽头,便是免底(地名),是这个村的村委会所在的地方。

村庄对面的一个小坡上,开垦出一大片平整的土地,上面建了一所小学,二姐她家几姊妹的小学,都是在那儿上的。

我幼时,也曾去过几次。那所小学,普普通通的二层平方,普普通通的教室,普普通通的绿化,却抚育了上千的孩子。

02.

看到小学,天桥就不远了。

“天桥”,是二姐家现在居住的地方。

在我幼时,她家并没有认祖归宗的时候,她家在册亨县巧马镇的一个小山坡上。那里靠近广西,比安龙县要热得多,也比较适合种热带水果。

我的印象中,父母曾经带我去她老家做客一次。她家的老屋前的空地上,种了一大片诸如花生、菠萝之类的食物。

我之所以有印象,全是受了姑姑的影响。每次来她家,她总提起我和父亲去她家玩的时候,因为床位不够,在地上打地铺的事儿。一边说,一边笑,连带着我们几个小辈也跟着笑起来。

她家现在居住的地方,比老家的居住环境要好得多,有山有水,气候宜人,远远没有册亨那么热。门口不远便是一条小溪,我们曾经沿着小溪去寻过源头。

在发源处,有一个几平米宽的水潭,里面全是淤泥,深不可测,只见中间有一个小口,往外冒着水。由此可见,附近应该有一条地下河。

而我一直感到诧异的是,溪里竟然有鱼。不止这一条,我所知晓的小溪里,通常都有鱼虾、螃蟹出没,这是令我诧异的地方。

这些动物究竟从何处而来呢?小溪总不能自己创造生物吧?我在百度上查到:“小溪也是有源头的。可能是江湖的分支,也可能是地下泉,这些源头都为鱼类提供了足够的生存空间,溪中的鱼就是从那里来的。”

看来,这附近的确有一条地下河,再不济也有地下泉。可怜那些活蹦乱跳的小鱼,随着水冒出来,被困在这条小小的溪水里。幼时,我也曾同大姐她们去那条小溪里摸鱼,但只有一次捉到两条小小的胡子鱼,没养几天便飘了白肚。

有一次我和大姐,在小溪边的湿润的泥沙上,捡到一条五彩斑斓的小鱼。样子倒是十分好看,可惜是死的,我们扒拉几下便失了兴趣。

二姐家的房子,前前后后弄了两次。开始建的一层平房,后来嫌太小,不够住,便往上升了一层,又贴上地板砖、刮了瓷粉。

这栋两层的平房靠近路边,晚上时常有车辆经过,颇为吵闹,但时间俞久,也就习惯了。

从小学方向过来,路的上头都是庄稼地,路的下头沿着小溪两旁,全是农田。插秧的时节已过,放眼望去,一片绿油油的景象,教人看了心情也不由自主地愉悦起来。

小溪对面的田边,修建了一条沟渠,用来灌溉。

进了天桥,往里走百余米,便到了二姐的家。隔着老远看过去,就可以看到她家的菜圃。倘若是以前,还可以看到里面的庄稼或是蔬菜,现在用围墙圈了起来,只能看到一块块垒起来的大砖,没有半点诗情画意。据悉,是为了防止菜圃里的瓜藤长到菜圃外面去,等到瓜长出来的时候,活生生被人摘了“桃子”。

沿着菜圃进去一条小路,路边的围墙里,就是她家的院坝了。

03.

姑姑家的院坝,用了一堵围墙与路割开,在角落留下一个两米多宽的门,供车辆和人通过。

隔着不远,我就看到院坝里有水淌出来。骑着车正准备进去,就看到一个身影正蹲在地上洗着什么东西。

那个人听到声响,转过来来看,只见她穿了一条及膝牛仔裤,一件白色短袖,脚上是一双粉红色的拖鞋。仔细一看,正是二姐那张熟悉的脸。上次相见,已是春节前后,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好几个月,真是时间不等人呐!

年前那次相见,还是在族里大哥结婚的时候。她作为表妹,被二哥叫去帮忙布置婚房,那时我也在场。后来还同她一起,陪同大哥回门(当地习俗)。那天耽搁了太久,直到夜幕已至才到家。第二天清晨,大哥就送她回了家。第二次是在大年初二,来她家住了一天,后来听说要封路,便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

这次相见,算起来是今年(阳历)的第三次了。

她在省会上大学,因为疫情尚未开学,待在家里已经半年了。前几日说在家无聊,预备去我家摘李子。后来听说李子都被冰雹砸坏了,又加上她作业很多,便没有去,反而是我过来她家。

她看到我,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开大门,我把车骑进去,外面太晒了。”

“哦,好。”

她放下了手里的活儿,起身进了屋里,开了大门。我从后备箱里拿了水果和雪糕,放在冰箱里之后便出来了。

院坝里,她正在洗土豆和青椒以及两个西红柿,看来是打算做青椒炒土豆。

“你不是吃了吗?”

“是啊,做给你吃。”

“之前不是说做面条吗?”

“怕你吃不饱。”

“哦。”

聊了两句,她就去切菜了。我百无聊赖,想去看看她家在院坝旁边的菜圃。走过去隔着栅栏往里望,里面种着玉米,靠近栅栏的地方种了一团薄荷,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

想来她是不会种菜的,而会种菜的姑妈,早在三月份就去了广东。仔细一看,才发现玉米杆下的不是杂草,而是南瓜藤,有的已经长了有一两米长,搭在围墙上,准备翻出去;有的才刚刚冒出一点嫩芽。

南瓜要等到玉米成熟的季节才成熟。表层为绿色且能掐出水分的,称之为“嫩瓜”,用清水煮淡的最好吃,夏天吃起来也凉爽。

等到它彻底成熟的时候,颜色就会从绿变黄,称之为“老瓜”。用刀破成两半,用手把里面的瓜瓤挖出来,用水清洗后,留下瓜子,晒干后可以吃;剩下的南瓜,可以砍成小块,用水清洗后,放锅里蒸熟,咬上一口,跟蔗糖一样甜到心里。

这些玉米、南瓜之类的作物,大概都是二姐自己一个人种的,倒是挺能干的。

玉米杆下还放了肥料,是那种常见的白色颗粒状的肥料,大多数农户都用的那种。

回到屋里,二姐已经做好了饭,端上了桌。然而她已经吃过了,我也不客气,自顾自地端起碗来就吃。

04.

吃完饭,收拾了碗筷,我们便上了二楼。

沿着走廊过去,走进客厅,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低矮的电视柜上放了一台四十寸左右的液晶电视,角落上靠着一把塑料扫帚和不锈钢的灰斗,两张沙发沿着两旁的墙壁摆放,中间是一张矮矮的茶几,上面堆放了一些诸如书籍、蚊香之类的杂物。

她家的墙刷的是天蓝色的瓷粉,跟大海的颜色一样,令人看了十分愉悦。

我向二姐借了电脑,独自一人坐在电脑桌前,准备把资料打包发给辅导员。夏天温度高,对着电脑想必也热,然而她家既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所以这电脑,被二姐放在了窗户边。开着窗户,偶尔有凉爽的风吹进来,倒也不错。

学校的通知上说,要在月底返校办手续顺便拿毕业证,让各班辅导员在十号之前先收集好毕业资料,核对、上传、登分。倘若缺少资料的,一律不发毕业证。值得庆幸的是,所有的资料我自年前放假回来后就找个一个地方妥善放好,之后用完的时候,又规规矩矩地放了回去。

辅导员在群里通知,要我们把所有的实习资料拍成图片,用电脑打包发给她。怕路上颠簸的时候,不慎把资料弄掉,我在出发之前就已经拍好,但我还是把需要的资料都带来了,因为有的地方还需要修改或是完善。

我“端坐”在电脑桌前,打开电脑,然后就是一顿繁琐的操作。保存图片,建文件夹,如此重复,最后打包在一起,压缩、解压,然后发给辅导员。我就这样,一边打包,一边与同窗们闲聊。直到下午,才总算弄完。

窗外又下起了小雨,风拼了命往屋里钻,房间的另一头的窗户,尚未关上,斜斜的雨飘进来,落在刷了黄油漆的木桌上,像一颗颗细小的珍珠,它们渐渐聚拢在一起,形成一摊,浸湿了桌上的课本。

打开着的书本,被风一吹,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我坐在桌前,听到这动静,想起来窗户还没关,又看到雨飘了进来,遂起身走到窗边,关上了玻璃窗。隔着玻璃往下望,是几株绿意,院子里种的玉米长到半人高了,到中秋时节就可以收了。

把果实拧下来,用背篓背回家里,寻一处宽敞的地方,撕开叶片,只留下几张宽大的叶片,用来打结,把十余个玉米捆在一起,挂在房梁上,防止被老鼠啃食。品相更好的玉米,往往会单独筛选出来,妥善保存,留作明天的种子。

人对着电脑屏幕,看久了眼睛涩得不行,须得看植物或是什么东西缓解。一大堆资料,总算在不经意间慢慢对付完了。然后就是修改、完善,根据要求来做,然而要求也是随着人的心意而改变的,所以我们也随着要求而改变。

虽然琐碎,但不至于复杂,倒是很容易,只是量大。就像剥玉米一样,须得一个个地剥,剥起来是很简单的,只是要剥的还垒了一大堆在角落,所以显得颇为耗时且枯燥。

05.

清晨,我被吵醒。

楼下大声“呐喊”的那个老太太,是二姐的奶奶,我称之为“亲太”。她正在楼下与二姐谈话,这谈话的气氛颇为怪异,倒像是争吵,因为俩人说话都很大声,比我父亲打电话的声音还要重上几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耳鸣,说不得就与此有关。

二姐的奶奶,年近耄耋,听力半失聪,与她说话,须得十分大声,说小声了她听不见,还以为你暗地里说她哩!

自去年她的丈夫病故后,老人家就“独居”了。她是跟她的小儿子一家住的,但她的儿媳在县城照料两个上学的孩子,她的小儿子四处奔波讨生活,也就无人照料她了。况且老人家手脚还算灵活,可以自己弄饭吃。

老人家身体还可以,没病没灾,在她丈夫尚未去世前,还时常上坡去干活。自她丈夫离去后,她的性情转变很大,人似乎也变得懒散了起来,终日躺在床上,吃饭就往几个儿子家去,大概是无人与她说话,寂寞了吧!

“你吃饭没有?”亲太扯着嗓门说。

“还没有,马上吃。”二姐回她的话,脸上露出不耐的神情,也扯着嗓门回应。

“什么?”亲太看着二姐走来走去。

“马上吃~你去屋里坐着等一会儿。”

“还有面条不?”

“有。”

“什么?没有了?”

“有~有。”

“哦。”

“你去屋里坐着嘛,我马上就煮。”

我被她们的谈话吵醒,从枕头旁拿起手机一看,才6点左右,打了个哈欠,便又躺了下去。

“xx,下来吃饭了啊!”

我再次被吵醒,二姐做好了饭,叫我下去吃。

我走出房间,到走廊上一看,今天天气不错,蓝天白云,但太阳颇为燥热,倘若是阴天就最好了。从阳台上往下看,斜对门那家忽然从堂屋里跑出来一个三四岁的幼童,她穿着一条粉色的小裙子,奔向偏房。偏房里传来谈话声,从声音来看,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大概是那女孩的爷爷。

我顺着楼梯往一楼去。二姐家的楼梯,约摸是建造时没有考虑好的缘故,一个梯坎高,一个梯坎矮的,又窄,稍有不慎便会摔跟头。

她的厨房就在楼梯下头,以前烧柴火,把水泥糊的墙熏成黑漆漆的一片,偏房里堆满了柴火,上面全是蚊子、苍蝇,说不得还有老鼠、蛇之类的生物。

从楼梯转拐处往下望,只见厨房里烟雾缭绕,青烟顺着楼梯往上攀,渐渐隐没在空气之中。

来到一楼,二姐正在煮面。电磁炉上的不锈钢的锅里水翻滚着,下了面条,水差一点就要扑出来了。

“自己弄佐料。”二姐从碗柜里拿了两个碗,放在切菜的砧板上,对我说道。

“哦。”我拿着碗,去放佐料。

在家里,我是很少吃早餐的。倘若是下雨或是闲暇的日子,父母也不吃早餐。一家人,等到中午十二点左右,才慢悠悠地弄饭吃。

然而在姑姑家则是不同,得入乡随俗,听人家的安排。这是其一,其二则是摸不准下顿饭什么时候吃,倘若现在不吃,等下饿了倒不好叫人家做,自己动手也免不了要被她说教。

06.

端着碗上桌,拿着筷子夹起来一柱面,正准备往嘴里塞,二姐的吐槽就开始了。

“我太呀,那点会啷个烦人啊。”

“老人不都这样嘛,习惯就好。”

“那点哦?她自己能做饭吃,又不肯,天天去别人家吃。”

“诶?”

“你是不知道,她天天早上在我家下面喊,大早上的,都不让人睡个好觉。”

“哈哈。”

“你不应她,她就回去跟人说你被拐卖了。”

“……”

“我弟不是去上学嘛,很久没有去看她,她也说他被拉去卖了。”

……

这顿早餐,颇为不同,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吃早餐的时候听人说话了。

在家里,父母吃饭很少说话,都各自看着手机或电视,一边刷视频一边往嘴里扔食物。这种情况,是从他们学会用智能手机开始的,以前我说他们还听,现在我也懒得说了。

单单是“言传身教”这一点,他们也没有做做到,所以他们倒是不好说别人总是玩手机,最多在忙的时候,看到你一直看手机,会讲两句。

早餐混合着说话的声音,被我慢慢咽下了。

我抬了锅走出去,放在姑姑家院坝里的水龙头旁,又拿了帕子、洗洁精,准备刷碗。

从外面的小路上,正好可以看到里面的情景。那些上坡去看庄稼的人,路过这里,看到我,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他们大概认为我是个小偷了,毕竟对于这里来说,虽然我一年总来那么一两次,但总归还是个陌生人。

再加上我孤僻的性子,不肯也没兴趣同他们去串门,所以这里的人,除了姑父家的几个兄弟,几乎没有人认识我。

但大路上头那家的小伙子是个例外,我们曾经在同一所高中上学,他们的教室恰好在我们教室隔壁。

因为都认识二姐,我们勉强算是朋友。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像动物园里的动物了,那些路过的人就像掏钱了的顾客,不时以他们的眼睛对我指指点点。

倘若是前几年,我还会耳垂泛红,略微不好意思起来。但这几年,时常与人交流,脸皮厚了两层,也就无所谓了。

他们看着我,我也观察着他们,对视几秒,各自别过头去,刷碗的继续刷碗,走路的继续走路。

今天出了太阳,现在尚未到中午,太阳倒不算大,一位四五十岁的妇人背了一个喷雾器,约摸是去地里施农药。

今天的庄稼生长得不算好,我家的地里,杂草长得比庄稼还高,放眼望去,只见杂草,不见庄稼。

如果有牛,还可以拔了回去喂牛,可惜我家已经有十余年没有养过牛了。

自庄稼生长出来后,父母就拿了喷雾器去地里施了两三次药。有的草很快死了,枯萎在地里,被炙热的太阳晒干了;有的杂草跟老头的脾气一般,很是顽固,怎么都不死,只好扛上锄头去锄了。

你还别说,施药也是一个技术活儿,须得掌握好力度和手势,手随眼动,一片片地喷过去,确保每一株杂草都被喷到。

贵州西南边陲小城的农村,大多数人家用的喷雾器都是手摇的,也有电动的,装上药水之后的重量在40斤左右,连续背负一天也是挺不容易的。

(七)

我半躺在沙发上,从家里带来的食物有水果和雪糕。水果早已吃完,最后一个芒果只吃了一半,因为放得太久,已经甜到发苦了;而雪糕呢,只剩下绿豆味的,我不怎么喜欢吃。

嘴里得空的时候,很想弄点什么来吃,我想起姑姑家后面的小卖部了。

二姐在客厅旁的小房间里,坐在电脑桌前看电脑。

我踱步阳台上,正对着窗户边,问她:“二姐,路边那家还卖东西吗?”

她没有看我,自顾自的看电脑,回了一个“嗯!”

“你想吃什么不?”我一边拨弄着窗户缝里的细沙,一边问她。

“没有,不想吃。”

“那我去了哈?”

“嗯!”

我出了门,往左边沿着小路走去,转个弯上大路,攀上一个陡坡,往前走十余米,便看到了那个“小卖部”。

这个“小卖部”,原先在路坎下,据悉他家要返修房子,便挪到了路坎上。

用一张大塑料纸布搭起来一个棚子,里面放了一个货架、玻璃柜、小型的旧冰柜、一张电风扇、一张可供成年人躺的沙发。

环境颇为简陋,甚至比路边摊还要差上几分,卖的东西也少,我在棚里里挑挑拣拣,随意卖了一点零食和几根雪糕,就回姑姑家了。

路上回头去看那个棚子,低矮的棚子暴露在阳光下,里面很是闷热。

小卖部的主人,是一个老头,满头白发,手上的青筋凸起,看起来得有七十多岁了。

在这个小小的寨子里,开这样一个小卖部,想必只有在春节前后赚钱,其他时间大都是吊着命,不赚也不亏。

他家同时兼营桶装水的售卖,薄利多销,转的是运输费。农村的人家,大多数喝得都还是自来水,只有小部分人家喝桶装水。

这个寨子距离集市还是比较远的,人家偷个懒,不愿去集市上拉水,就直接去他家抬了。

我拎着两个塑料袋,慢慢往回走。

面前有只鸡在路上溜达,看到人竟也不怕,迈着爪子走它的路。

一辆汽车经过,从转角处打了喇叭,把那鸡吓跑了。只见那鸡扑棱着翅膀,蹿到院子里去了。

嘁,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哩!

阳光洒在身上,颇为燥热,虽然什么活儿也没有做,但汗水还是唰唰唰地往下掉。

终于回到了姑姑家,我走进堂屋,把雪糕放在了冰箱里,嘴里叼着一根雪糕,手里拎着装零食的塑料袋,慢吞吞地攀上了二楼。

二楼虽然比一楼高,但没有风,虽然楼顶有水,但依然很热。倘若在沙发上睡个午觉,醒来时必定满头大汗。

二姐又在窗户前看电脑了,还不时在键盘上敲打几下。

我把手里的零食放在桌上后,走过去一看,原来她正写论文,据悉这是学校安排的作业。

我见她半天打不出一个字来,因为专业不对口,咱也不敢问,只得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立夏过后,天黑得特别晚。在贵州,晚上七点半之后夜幕才降临到人家。

在这样普普通通的小村庄里,夜晚可谓是十分热闹,当然,这热闹可不是指人。在城市的广场上,晚上还有人去跳广场舞;而在乡下,忙碌了一天的农民,泡了个脚就早早地睡下了。

热闹是对于动物们来说的!

夜幕中,各种昆虫、鸟类就开始活跃起来了,靠近溪边,农田里传来蛙声、树上偶尔有知了鸣叫、萤火虫在草丛里闪烁、蛐蛐跑进了屋里、路灯下围满了飞蛾。

(八)

傍晚吃过饭后,渐渐下起了雨,起初只是毛雨,后来就下成了小雨。

收拾了碗筷,去往二楼客厅的路上,被雨淋湿了肩头。

姑姑家的二楼,屋檐延伸出来的地方并不多,恰恰能够盖住走廊。然而那雨并不是垂直地下,而是斜斜地飘过来,所以走廊的地砖上,也铺了一层雨水。

不知为何,一到下雨天,很多昆虫就喜欢往屋里跑,特别是一种叫“涨水蛾”(白蚁)的昆虫,最为常见,飞得到处都是。

17年秋季的某天,那会儿我尚在学校。系里的教室大都在南区,房屋都是有历史可寻的,只是后来返修了。

而我们教室所在的那栋楼,只有三层,墙皮已经开始脱落,连带着公共厕所的天花板上的瓷粉都开始往下掉,甚至开始漏水。

记得那天是周日,按照学校的安排,晚上有自习。

自习的第二节课,就下起了大雨,狂风、闪电、雷鸣、暴雨,我们关上了所有的窗户,在教室里躁动着。

终于到了下课的时候,雨势也小了几分。我路过一楼时,看到一楼楼道里的灯光下,全是涨水蛾,把灯泡都裹起来了,地上铺满了涨水蛾,一踩上去,有点软软的感觉,想必这一脚,就踩死了几十只。

客厅里,昆虫四处爬动、飞翔,丝毫没有一点身为客人的觉悟,想来它们是不怕死的,不然也不至于在人周围飞来飞去。

在我踩死了第五只试图飞到我屏幕上的虫子之后,我总算得了片刻安宁,大概它们也觉得我是个狠茬子吧!

可惜不久,雨渐渐停下来之后,另一种更加令人厌恶的昆虫-蚊子接替了它们的工作。

一方面要捂住裸露在外的皮肤,以防被它们叮咬;一方面又得驱赶它们,拯救自己的精神。

值得庆幸的是,茶几上还有一盒蚊香,应该够用十天半个月的了。

我从盒子里拿了一盘出来,准确来说,应该是两盘,因为它们是扣在一起的,用的时候要把它们分开。

点燃之后,就放在角落,以驱赶蚊子。

这蚊香,或许是质量太差,又或许是放得太久了,总之,才燃了一小块,就熄灭了,只好又蹲在地上,撅着屁股,拿打火机去点。

关了灯,屋里都没有那么多昆虫了,许是藏了起来,只有一两只,偶尔撞击着屏幕。

大雨过后,屋里并不凉快,反而是闷热的,仿佛所有的热空气都汇聚在屋里一般。

突然,天花板上出现一阵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光,仔细一看,是黄的光,大概是萤火虫了。

它在天花板上飞来飞去,似乎迷失了方向,就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慌乱中夹杂着一丝急躁。

夜,同样不是寂静的,无论下雨还是月明星稀,在屋里就能清晰地听到各种昆虫鸣叫的声音,像一曲杂乱无章的交响乐。

靠近路边,不时有车辆路过,除了昏黄的灯光外,还传来发动机的声响。

黑夜、路灯、虫鸣,我渐渐睡了过去。

(九)

暴雨过后的清晨,走出客厅一看,路坎下的庄稼地里,庄稼倒成了一片,看样子是没有收成了,真是可惜。

辛辛苦苦播种了很久的庄稼,就这样被暴雨和大风摧毁了,只剩下满地狼藉。

这么大的雨,恐怕我与母亲在三月种下的庄稼要倒成一片了,但无可奈何,事情已经发生了,应该想着怎么去补救。

手机于昨夜变成了板砖,当然,不是因为坏掉,而是停了电,刚插上没充几分钟,握豁,停电了。

先是开了省电模式看小说,后来就关机了。一来是怕晚上起夜看不清路,二来是怕看不到班群里的通知误了事。

外面下雨,倘若没有凉凉的风吹进来,闷热得很,这就是睡客厅沙发的好处了,在二楼,大门可以开着,使空气流动,就不那么热了。

停电大概是因为电杆,二姐家附近的电杆,还比较老旧,但比起从前用木棒搭起来的线路要好得多。

屋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屋里倒是十分安宁,四下漆黑的夜里,没有了手机,颇为无奈,只得对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发呆。

终于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是清晨六点,仰着脖子瞅了瞅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尚未发亮,看来电还没有来。

我不死心,以为或许是灯泡出了问题,掀开薄薄的毯子去摁开关,人总是相信奇迹,然而这次幸运女神并没有降临,无论你有那么炙热的目光。

正所谓“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你越想它发生的事儿,它越不会发生。就像我小时候,每天清晨去上学,都低着头仔细地看路,渴望能拾到钱,买更多的零食,结果可想而知。钱没有见着,倒是看到一地的垃圾。

昨夜睡得不好,眼睛颇涩,有点晕乎乎的,我躺了回去,继续呼呼大睡。

一觉醒来,电来了。

我赶紧拿了充电器去充手机,连带着把充电宝也充了上电。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要做好准备。从手机上看天气预报,这周基本都是雨天,保不准明天还得停电,把充电宝充满,有备无患。

二姐煮好了面条,叫我下去吃。

出门到走廊上一看,天阴沉沉的,看来还得下雨,下雨也好,至少吃饭的时候不至于流汗了。

“二姐,咋又吃面啊?”

“大早上的,不应该吃面吗?”

“应……应该,面最好吃了!”

“哼,算你识相。”

两个懒散的人,坐在桌边闲聊。

“二姐,你还开学吗?”

“不知道,没有通知!”

“哦……”

气氛逐渐尴尬,然后就是死一般地寂静,两个人各自从兜里掏了手机出来玩,二姐又在短视频了。

自上次从我家回去之后,她也迷上了抖音,整天抱着手机乐呵呵地刷。

她手指在屏幕上扒拉几下,顿时从手机里传来一阵刺耳的背影音乐声,略微嘈杂。

我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手机,一边吃一边看小说。吃完之后,才发现手肘处染黑了一片,这才发现她家的火炉上有锅灰。

(十)

中午,太阳当空照,才吃过午餐,便接到小妹发来的消息,先是一番寒暄和吐槽,然后就让我去接她来姑姑家玩。

小妹在县城上高中,因为疫情,拖到五月中旬才开学,这次回来,是因为放假,从周三到周日。时间还算久,父亲便去接了她回家来。

原来在县城的郊区也有房子的,但父母种了庄稼,又养了几头猪,便常住在老家,只偶尔去县城住一次。

空荡荡的房子,寂静而幽暗,没人说话很是冷清,所以即便小妹每次放假都只是一两天,父亲也会去接她回家来。

我洗了头,骑上车便往家里赶,准备去接小妹。

这两天下雨,开阔地上的水泥路还好,被山水冲刷得一层不染,而靠近陡坡的水泥路上,山水把泥土和细碎石块冲刷在路上,又积水,又稀又滑,稍有不慎便会摔在稀泥上。

顶着炙热的阳光骑行半小时,终于到了我家所在的寨子里。路的两旁是庄稼,五谷中零散地分布着一些玉米。

隔着老远,我就看到小叔家的楼顶了,再往左一点,就是我家了。

到家里时,父母已经吃过了午餐。

父亲光着膀子躺在沙发上,露出他那一整块的腹肌,眼睛微眯着看电视。看上几秒,又合上眼皮,看上几秒,又合上眼皮,看来是快睡着了。

我走了进去,他听到声响,慢慢睁开眼来,不咸不淡地看了我一眼,随后又合上了眼。

小妹在屋里收拾行李,往她的粉红色背包里塞了几本书、一条帕子、一个充电宝。

上次去姑姑家时,没有带换洗的衣服,而那天走得急,换下来的衣服都忘了洗,今天回来正好可以拿去洗。

屋檐下的墙上斜靠着几块水泥瓦,应该是刚拉来不久。

我家楼梯间并没有用砖砌起来,而是用木棒、木片搭了一个架子,上面用水泥瓦盖上。

这水泥瓦,自建房到现在已经用了得有十多年了,有的被雨淋太久,渐渐腐烂了,须得换上新的,不然就得漏雨了。

父亲老早就说要换了,之前因为外婆生病住院,一直没来得及换,现在得空,大概是要换了。

鼾声渐起,父亲已经睡着了。

上次带去姑姑家的食物已经吃光了,水果还好,不吃也可以,但雪糕这种降暑的好东西自然必不可少,且多多益善。

我在洗衣服的同时,让小妹拿了一个塑料袋装了十多个雪糕,随后又拿了一个塑料袋来装洗好的衣服。

这衣服是要带过去姑姑家换洗的,因为洗衣机洗不干净,是用手洗的,一时半会儿干不了,只好带上走了。

我们就这样,从我家辗转到姑姑家。

小妹提着背包上了二楼,我把雪糕放进了冰箱,衣服也用衣架挂起来了。

二姐家的围墙上有一根铁丝,光完全可以照射到,但上面风太大,衣服容易被风吹落在地上,只好放在屋檐下的铁丝上,虽然光照不到,但想来它也会慢慢干的。

晾衣服的空当,隔着栅栏,我又看到她家院子里的薄荷了,长势正好,叶片颇大,吃牛肉粉的时候必不可少。

街上很多牛肉粉馆,为了省成本,佐料是越少越好,但价钱倒是越来越贵了,原来八块钱一份的,现在也涨到了十块。

(十一)

小妹临近会考,其中一个科目是信息技术,家里没有条件专门给她配电脑,而学校的设备也不够,供不起那么多人练习。

她拿了一张实操的卷子过来,请二姐手把手教她做,我在一旁观看,看得也是一脸懵,很多专业术语根本都看不懂。

对于计算机,我接触得不多,最多就是上网查个资料什么的。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皆是一脸懵,一个去躺椅上刷视频,一个坐在窗边看电脑。

傍晚,三人开始准备做饭。

由于二姐家的蔬菜种类不多,所以每日的菜谱大都千篇一律,一种蔬菜,炒煮煎炸变着法来做。

昨天吃了白菜炖土豆,今天没了白菜,幸好还剩下一点青椒和西红柿,可以做个青椒土豆丝。

两个二十出头的人,读多了“之乎者也”,反而不怎么会做饭了,三人之中,若论刀功,须得看小妹。

前几年我跟随父母去地里锄草,煮饭的活儿就交给了小妹,时间俞久,她的厨艺见涨,堪称我家的第二号人物,第一当然是母亲了,这是铁打不动的。

二姐的刀功着实差,若让她去切土豆,恐怕只能切成条,离土豆丝相去甚远。

我们俩人半哄半骗,鼓动小妹去做饭,美其名曰,改善伙食。

二姐原意是想用大锅炒菜的,但我想到烧火时烟灰会四处飘散,飞在衣服上、大锅里,便叫她用电磁炉做。

她拗不过我和小妹,“勉强”答应用电磁炉做,前提是小妹炒菜。

我洗了菜,无事可做,乐得在一旁看热闹。

前几天连着下了几天雨,今天就出了太阳,清晨和傍晚还好,中午和下午就很热,躺在沙发上睡个午觉,一醒来满头大汗,背上湿了一片,白色的短袖成了透明色,依稀可以看到里面的赘肉。

当然,傍晚的凉爽也是有条件的,要在饱餐与凉爽之间做个“艰难”的抉择。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晚餐可不比早餐,早餐睡着睡着就过去了,倘若不吃晚餐,半夜准饿得肚子咕咕叫。

晚餐过后,按照惯例,我会洗头,洗去满头的汗水。

值得庆幸的是,姑姑家门前便是一条小溪,自来水管通到家里,可惜的是,她家二楼的热水器坏了,所以洗澡也颇为麻烦。

在一楼的卫生间里倒是可以洗,只是旁边的房间里堆了柴火,蚊子四处乱飞,实在是……

用冷水洗了头,顿时觉得十分凉爽,连带着人的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二姐有散步的习惯,刚吃了饭,她就出去闲逛了,而我则称得上是一个十足的肥宅,喜欢独来独往。

一来是从小经常在这里,能逛的地方都逛了个遍,实在是无趣;二来是如同我之前提到的“在水龙头下刷碗,被当做示众的材料”,毕竟对于这里的大多数人而言,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出去溜一圈,恐怕会有个别老人把我当做小偷或是人贩子。

我想着想着,随即上了二楼,又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看风景。

贵州的天空好像永远是那个样子,湛蓝的天,洁白的云,偶尔飘过几顿乌云,不消一两分钟,又被风吹散了。

(十二)

人的一生,大半时间都在奔波,有的是去旅行,有的是出差,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地方,乐此不疲或是心烦意乱。

昨日回家接了小妹,今日要去街上接表弟回来。倘若大姐和表妹也在的话,一行六人就又可以凑齐了。

自几年前表妹远嫁广西后,我们便很少联系了,其实也不能这样说,因为我们之前也不怎么联系。

大姐呢?有了自己的孩子后,要么是待在家里看孩子,后来就带着孩子去了广东。

总而言之,这场短暂的会面,注定只是四个人的“狂欢”。

姑姑昨日打电话来,嘱咐二姐早上或是中午去街上接表弟,于是我们早早地就去了街上,主要是因为不想做早餐。

我大手一挥,请她们去街上吃牛肉粉。

一条老街,正在翻新,路的一旁挖了一条沟,大概是要做一个排水渠。

三岔路口中间那条路旁,顶头那家正在建房,再过去一家,就是清真馆了。

我们点了三份,坐在桌边默默等待。

家乡附近的牛肉粉店里的牛肉,都是先用高汤煮熟过的,放凉之后,切成薄片,铺在细米粉上,撒上一把葱花、香菜混合的佐料,再浇上一大勺骨头熬出来的汤,那味道,直入灵魂深处。

这类小店,一般都有配菜,是自助的,随意加。配菜常见的只有两种,腌制的莲花白和白萝卜。

吃牛肉粉,很少用辣油,清一色的辣椒面。这辣椒面也是特制的,里面加了许多佐料,我的味觉不算灵敏,只能吃出来有花椒。

可惜的是,这家店同其他的店一样,没有我最爱的薄荷,好在他家的底汤不错,所以味道也还尚可。

吃了粉,陪二姐去拿快递,之后便在街上的奶茶店里坐着,等待表弟。

这一等,就到了中午十二点。久等之下,迟迟不来,我们便先回家了。

二姐又买了一小袋大米,小妹嚷嚷着要吃荔枝,便给她买了几斤。摊子上还有提子卖,但碍于价格颇高,只拿了一小坨解馋,吃个味道罢了。

直到下午太阳正盛的时候,表弟才借了个电话打来,我又去街上接他。

一来一去,今天跑了四趟,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中被挥霍得一干二净。

再回头时,很多景和人都变了样,景物面目全非,街道扩宽,大楼拔地而起,曾经的树林被砍光,树上的鸟儿不知往何处落脚。

人呢?模样但是变化不大,但心呢?人们常说,距离产生美。很多时候,距离产生的不是美,而是更远的距离。

这些熟悉的面孔,在多年后,或是会渐渐变得模糊,直到彻底遗忘。

表弟算不得一个健谈的人,特立独行,很有想法,不为世俗的眼光所侵扰。

在几年前的某个仲夏夜,我们同睡一张床,谈到男人喝醉耍酒疯的事儿,他说的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

“男人,难人,要撑起一个家,不管受再大的委屈,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酒是个好东西,他们可以借酒消愁,把所有的心酸和无奈,混着酒精咽下去,所以耍酒疯什么的,也就无可厚非了,这正是他们宣泄情绪的最好的方法。”

我以前只知道,耍酒疯的人大都酒品不好,这番话倒是令我大为改观。当然,也许是我没有直面耍酒疯的人的缘故。因为我的父亲,自年轻时患了胃病后,就滴酒不沾了。

(十三)

我睡得正酣,忽然从隔壁房间传来小妹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才知道父亲要用车,吩咐我们早点回去。

这时,才六点过,天已经亮堂堂的了,只是还没有云彩,一片灰茫茫的样子。

山高雾大,所有的远景都藏在浓雾中,看得不真切,偶尔传来一阵阵知了和鸟儿的鸣叫。

二姐依旧是第一个早起的人,每日清晨,她总拿了一把塑料的梳子在那块碎了半边的镜子前梳头,把头发一缕一缕地梳直,然后随它披在肩头。

我打算一个人回去,但小妹要回家洗衣服,便捎上她一起回去。

途经小学,尚未到上学的时间,路上、门口空荡荡的,没有叽叽喳喳的谈话和摩托车来往的声音,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一只大黄狗,趴在路边眯着眼睡觉,听到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微微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随后又趴了下去。

走了一半,肚子突然不舒服起来,随即抄近道回家,从寨子中央穿过去,顺着小路上个陡坡,路的两旁是成片的庄稼,因为上面不让种玉米,清一色的都是五谷,偶尔有几块烟地。

今年雨水太过充足,烟地里积水,导致烟叶长势不佳,叶片泛黄。

小路的一旁,有一个小水池,里面有水溢出来,在路坎边形成一个又小又浅的水洼。

十多年前,这里并没有水泥路,还是一条狭小的土路,路的两旁杂草丛生,幸好周围是农户的地,还有人割,不然这路恐怕早就被“淹没”了。

那水洼上头的地里,有一个更大的水洼,里面的是可以饮用的,从路边随手扯开一张芋头叶,做成一个圆形凹槽,拿着轻轻地舀水。

自水泥路修好之后,方便了不少,可以骑车来地里做农活、驼谷物。

水洼旁,胡乱丢弃了许多白色的塑料瓶,从包装来看,约摸是农药。

附近的农人就近取水,喷洒农药,只是这随地扔垃圾的习惯十分不可取,人须得敬畏自然。

况且那水原来是可以喝的,然而四周都漂浮着农药瓶,想必是没人敢喝了。

回到家里,大门紧闭,按了喇叭无人应答,去叫门也不见有人开,打电话一问,母亲上坡做农活去了,父亲去了街上。

我们也没有钥匙,那么,便只能等了,幸好屋檐下还有几根凳子,不至于蹲在角落或是坐在地上。

大伯家的小狗又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在四周晃荡,小妹伸手去逗它,它兴奋得上蹦下跳。

这狗似乎有点怕我,看到我竟然躲着走,不知是什么缘故。

九点过,父亲才从街上回来,待了没几分钟,又骑上车去街上了,他去拉水泥,预备在门口路上挖出一条沟来,埋一根管子,方便排水。

我家养了猪,天热的时候,须得用水冲下猪圈,给猪洗个澡,废水顺着水泥路淌下去,而一些猪的粪便则堆积在路坎下,被爷爷念叨了好几次。

家里还剩下一根10厘米粗的排水管,父亲去舅父家借了冲击钻来,打算在路坎下挖出一条沟,把水管埋下去。

(十四)

父亲去街上拉了两包水泥回来,堆放在屋檐下,随后从屋里找出了记号笔、钢卷尺、墨斗等工具,准备去路坎下测量,我跟在后面,给他打下手。

我拉着钢卷尺的一头站在一边,父亲站在对面,测量了路的长度,用记号笔标注了两个点。

刚拿起墨斗准备划线,发现墨斗的线缠住了,父亲把外壳打开来观察了一会儿,看到线被绞在转齿上,就叫小妹拿了剪刀过来,从合适的位置剪断,然后重新上线。

倘若换我来修,我一定是用心扯,打算把线子拉直,这样做只有两个结果,一是成功把线掏出来,第二就是成功把墨斗弄坏,根据我多年从事手工作业的经验来看,恐怕第二个的几率要大得多。

修好墨斗后,我们弹了线。

这时已经到了中午,天上太阳正盛,照在人身上火辣辣地,于是我们打算下午再弄。

很久没在家里吃饭了,中午母亲做个炒土豆,我看到冰箱里有黄瓜,切了一根来凉拌,倒也不错。

吃过午饭,父亲照例去睡午觉,小妹拿了一根雪糕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母亲拨弄着手机。

屋子前的三棵李子树,是建房之后不久,从外公家房子后面拔来的,种在屋前已经有十多年了。

今年死了两棵,据父亲说,是被水淹死的。我家的水龙头,就安装在树前,一打开水就浸到泥土中去了,李子树的根长时间浸泡在水里,约摸是烂掉了,所以今年那两棵树没有挂果。

父亲打算砍掉后重新种,但考虑到树下的佛手瓜长出新芽后没攀缘的附着物,又想到倘若没有树,夏天阳光就铺在院坝里,没了躲阴凉的地方,便没有砍掉,留着它们继续发挥余热。

三棵树里,仅仅只有半课结了果,但今年五月初的时候被冰雹砸过一次后,长得不好,果实表面坑坑洼洼的,令人看了毫无食欲。

一些幸存者,藏在叶片中,倒是还算大个,应该是没有争抢的,营养充足了。

尚未到成熟的季节,伸手从头顶上摘下来一个,外表还是绿油油的,咬上一口,酸到骨子里,只比柠檬略逊一筹。

这李子在我老家这儿叫“黄江李”,彻底成熟后会变黄,那会儿就甜了。

树下用不规则的石块垒起来一个路坎,主要是为了屯土,就跟农村常见的坡改梯一样。

路坎上种了一小块薄荷,长得正好,褶皱的叶片边缘呈锯齿状,有点儿像我爷爷用来锯树枝的锯子。

薄荷的根周围,是一张张黑色的叶片,这是被太阳晒干了的,从茎上掉落下来,落在根上,颇有几分反哺的意味。

薄荷外面的几盆花花草草,大半都是我的兰花,还有母亲种下的两个仙人球,竟然绽开了白色的花。

兰花是从山坡上拔来的,应该不值钱,但我很喜欢。

从山坡上挪到家里,先前是用了一个大的废弃的胶桶来种,后来发的芽太多,就买了花盆来,把它们分开栽种。

我是不懂养花的,没有专门买过肥料,只在给它们挪窝的时候,拿了一点猪的晒干的粪便混合泥土来种,随后就偶尔浇水,随它们自生自灭了。但即便如此,它们依旧长得十分喜人,又发了新芽,渐渐长高。

年前倒是也开了花,粉红色的、白色的、淡蓝色的,可惜不长久,没多久就凋零了。

在大年初一下了一场雪,我还担心它们被冻死了,原来是多虑了。

(十五)

母亲进了房间,这时我已经准备去姑姑家了。

我在院坝里,往摩托车插孔里插了钥匙,右腿往上一迈,就准备出发。

忽然听见母亲从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听口气,约摸是对父亲说的。

“你不跟小羊讲?”

这所谓的“小羊”,就是我了!他们究竟要对我说什么,尚未知晓,因为父亲没有回话。

我向来深谙“好奇害死猫”的道理,他们既然不说,我也不问。该说的他们总会说,不该说即使问了也不见得有人回答。

太阳依旧很大,我带着一个冬天用的安全帽,显得更热了,幸好车往前开,冲破空气的束缚,掀起一阵阵风,倒也不是十分热,只是额头上挂着几滴汗水罢了。

骑车穿过两个寨子,往下全是陡坡,陡坡上的那个寨子,叫做“白洋湾”,我有一个姨妈家就住在半山腰。那年她家老爷子去世,我和父母都去了,所以还有点儿印象。

而路坎下的那两家中,有一家是族里堂兄的外婆家。

这个寨子,与天桥相距不远,幼时我们经常相约一同去玩,他去他的外婆家,我去我的姑姑家。

经过一段陡峭的狭窄水泥路后,旁边即是一个小卖部。

在幼时,我们回家走另一条路,那条路上也有一个小卖部。

那是一排低矮的瓦房,看起来像是由一个小学改建的,最右侧的那间就是那个小卖部,屋檐下的墙上,留了一扇小窗,方便递东西。

我记得有一年,我和小妹去姑姑家玩,是姑姑送我们回来的,还在那个小卖部买了两包辣条。

门前不远处的大树下,是一个出水口,流淌着甘甜的山泉水,附近的居民用砖围起来一圈,做成一个小小的池子,在里面洗衣服。

四周全是青石板,颇为几分古朴苗寨的风格,可惜规模不大,周边即使有石屋,也仅仅是独户。

我见过真正的苗寨,是在上大学之前,表弟两口子未婚先孕,不得已匆匆结婚。

接亲是我同他们寨子里的一个小伙去的。

弟媳的家就在一个古朴的苗寨,里面清一色的石屋,地板是清一色的青石板,门口的田里有风车,河边有一座古老的石桥。

小村的中央,有几棵上百年的大树,具体是什么树,倒是不甚了之。

顺着大树旁的台阶往上攀,据悉有一道山泉水淌过,隔着老远便听到水的潺潺声,可惜那天实在太热,我失了兴致,也就没能见识到了。

我在路坎上的小卖部里挑挑拣拣,买了几根雪糕和一些零食,这雪糕里有一种名为“老冰棍”的,听名字倒是很有味道,吃起来就一般,比白糖水甜不到哪里去,就占了一个“冰”的好。

由此可见,起名字也是一个技术活儿。

带到姑姑家的零食里,有一种小鱼做的辣食,名字我倒是忘却了,只记得二姐特喜欢吃,还说要从网上买一盒,她拿着手机看了半晌,然后不动声色地放下了。

(十六)

“十里不同天”在贵州展现得淋漓尽致。头顶是湛蓝的天,远处天空中却漂浮着乌云,眼看着就要飘过来了。

不消几分钟,乌云就覆盖了整片天空。天黑得阴沉,如同傍晚夕阳彻底落下之后的场景,颇有几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

接着狂风大作,这是要下雨的预兆,瞬息万变的天气,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二姐晾在屋檐下竹竿上的衣服,不论天晴或是下雨,都不曾挪动,由此可见,她的确是一个不缺衣服穿的女子。

我的衣服很少,买衣服的频率跟中奖的几率差不多,一件黑色的短袖,我竟然穿了三年,活生生把一件黑色的衣服,穿得褪成了板栗色。

与节俭无关,而是因为懒。

实体店里的衣服,便宜的丑、好看的贵;网上的衣服,尺码一直是个迷,同样一个型号,有的大,有的小,懒得退换货。

小妹的确称得上是一个节俭的人,她的衣服,价格颇低,街上的二十元店常常是她光顾的对象。

我调侃她的“吝啬”,她讽刺我的“奢侈”,想看两厌,互相吐槽。

中国的父母,对于子女总有强烈的掌控欲,在言行、衣着上对孩子“指手画脚”,这像是一个不可名状的“习俗”。

比如我的父亲,时常以他的审美来评判我的生活,“这样的衣服太丑,这鞋不搭,这件好看,这裤子适合你”。

对比,我深感无奈。

值得庆幸的是,他还算能听进去别人的话,不至于把他的思想强加给我们兄妹二人。

相比之下,姑姑和姑父倒是开明了许多,年轻人的事儿,他们不懂,也不做评论。

雨终究还是下了,雨势很大,像下冰雹一般。

这雨与往日不同,原本以为会是太阳雨,谁知这场倾盆大雨竟然下了一整夜。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那是雨点扑打玉米叶片发出的声响。

这声音很有节奏感,一会儿很急促,像一个健步如飞的人;一会儿又很缓和,像一个柱着拐杖的老人。

往日里的虫鸣、鸟叫都不见了,只有这断断续续的雨声。

上天用几个简单的音符,就弹奏了整个雨夜。

二姐和表弟早已睡下,只我一人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在手机屏幕前映出一张惨白的脸。

蚊香在角落里冒着红色的小点,烟雾隐于黑暗的房间中,蚊虫被熏得不见了踪迹。

路灯的光,透过窗户投影在淡蓝色的墙上,映出一个不规则的矩形。它忽明忽暗,兴许是被雨滴打断了,又或许是几只不怕雨淋的虫子,扑棱着翅膀,在灯板上横冲直撞。

夜已深,我毫无睡意,不是被雨所扰,而是生活习惯。

自初中开始,我染上了失眠症。

倘若要我躺在床上,没有一件消遣的事儿,硬生生地闭着眼等待睡去,须得酝酿半小时以上,这是雷打不动的。

我一直特别羡慕那些倒头就能睡着的人,他们的睡眠质量之好,令我艳羡。

每当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我总是给自己找点事儿做,在高中寝室的床上,深夜里我喜欢背诗,以此来催眠自己。

到了大学,就放纵了很多,睡不着的夜里,时常拿着手机看小说,直看到睡意朦胧,眼睛不由自主地闭合,脑子略微停止运转几秒,这才把手机往枕头旁边一扔,翻了个身,把被子拉到胸前,就这样沉沉睡去,直到天明。

(十七)

周日,是表弟返校的日子,但这雨从昨日开始,一直下到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得下来。倘若一直下,恐怕就回不去了。

早饭吃的是昨天的剩菜,有土豆炒肉和清水煮的豇豆。肉是表弟二人昨日下午去街上买的,豇豆则是二姐去她奶奶家的院子里摘来的。

表弟回来,见家里清一色的都是蔬菜,不见半点荤腥,便嚷嚷着要去街上买肉,于是他叫上二姐,俩人骑着车就去街上买了两斤。

对于猪肉,我谈不上喜欢,平日里也很少吃猪肉。在我老家,有杀年猪的习惯,不过我家从来没有宰过,因为我家里人,很少吃肉。

二姐的厨艺一般,肉腌制得不好,所以反而没有土豆好吃,也可能是我不喜欢吃猪肉的缘故。

吃了早饭,雨势渐小,终于慢慢停下来了,表弟匆匆收拾了行李,穿了个外套,叫我送他去街上。

二姐也会骑车,只是以她那蹩脚的技术,又碰上下了一整夜的雨,路上全是水和残渣,恐怕到不了街上。

我和表弟上了路,到街上那段路,路坎上全是由石头、泥和杂草堆积而成的斜坡,下了一夜的大雨,山水顺着沟淌到路上,流得遍地都是。

车轮子从浅水上经过,溅起来一片水花,不至于淋到裤子上。

下过雨的乡下,空气如此清新,四周的杉树林里,偶尔传来雏鸟的叫声,叽叽喳喳地。

那片杉树林,种下的时候挨得太近,隔绝了光,进去看不见路;从外面看,黑漆漆的一片,令人看了心悸,仿佛像一个深渊。

终于到了街上,路边的小贩已经支起了摊子,摊子上搭的遮阳伞,是为了挡雨。

水果摊上,零零散散地摆放了几种水果,有黄灿灿的芒果、绿油油的西瓜、青绿色的提子、黄澄澄的香蕉、红彤彤的苹果。

说到水果,还是路边摊子上的比较正宗,超市里的水果我吃怕了一次,从前在县城的大型商场买了两个蛇果,从外边看,倒是很可口,没想到一切开,竟然只有半个能吃,真是知苹果面不知苹果心啊!

路边站了几个人,大概都在等车。其中有的人的,背着书包、穿着肥大的校服,手上提着行李袋,稚嫩脸上露出无奈而焦急的神情。

这焦急的神情,我感同身受。我读高中的时候,学校在邻镇上,须得坐县际班车过去。那些公交车,算不得准时,倘若在路上装够了人,也只能等下一辆。

于是每次去学校,等车的时间都颇为漫长,令人十分焦急,唯恐错过了进校的时间。

后来父亲买了摩托车,基本上都是他送我去学校,放假的时候又去接,倒是省去了苦苦等待的烦恼。

把表弟送到街上后,怕下雨回不去,我便径直回了姑姑家。

随着表弟和小妹的离开,这个地方再次回归从前的冷清,两个人各自做自己的事儿。

我依旧躺在躺椅上看小说,她拿了电脑躺在沙发上看电影,和谐而又不相干,时间就这样匆匆溜走。

(十八)

早在前几日,二姐就嚷嚷着要我陪她去松树林里采蘑菇,被我拒绝了多次。原因很简单,我们都不知道,有那些蘑菇能吃?那些不能吃?那些有毒?那些没毒?

我向来是不做亏本的买卖的,倘若辛辛苦苦大老远去一趟,一朵都没有采到,岂不是浪费时间?倘若采了有毒的,恐怕我们俩人最低也要拉肚子。

所以,我是不愿意去的。

但她今天再次提出来,我便同意了,因为长时间闷在家里,实在无聊,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即使采到蘑菇,不吃就是了。

二姐兴致勃勃地从一楼卧室里拿了一双水桶鞋出来,是黑色的。奇怪的是,我印象中农村大多数中年男人穿的都是这种黑色的水桶鞋,我的父亲也有一双。

单看尺码,应该是姑父的,我穿起来有点偏大,但是还好,不至于抬脚就滑出来。

二姐穿了一双蓝色的水桶鞋,那双鞋就放在院坝里,昨天下了雨,里面装满了水,穿上走动发出“吱吱吱”的声音,让我想到那道不人道的菜——三吱儿。

对于吃老鼠,我是难以接受的。

我幼时曾经从山坡上带回来一窝刚出生的幼鼠。它们的耳朵紧紧地附在脑袋上,绒毛还没有长成,只在身体表面有一层短短的白毛,整个看上去,粉粉嫩嫩的,黑色的小眼睛尚未睁开,像两颗瓜子。

我带回家里,从床垫上薅下来一把棉絮,把它们藏在棉絮里,后来似乎是跑了,也可能是被我父母扔了。

看到那双泡过水的水桶鞋,我不由想起来我的童年。每逢下雨天,我们会穿着硕大的水桶鞋去上学(尺码买大是为了能多穿几年),经过河边的时候,总有心无心地往水桶鞋里面灌水,还自以为很有趣,回到家里才发现,脚掌被水泡成了白色,起了褶皱,还散发着不可名状的味道。

二姐穿了鞋,从房间里找来一个塑料袋,拿了一把镰刀。简简单单地收拾了一番,我们就出门了。

临行前,我看到二姐把钥匙放在了窗户前悬挂的毛拖鞋中,估计是怕遗失在山坡上。山坡上全是泥土和杂草,一串钥匙扔下去恐怕都难以寻回,更别说一把了。

原来二姐打算去对面的松树林,但距离颇远,这天阴沉沉的,摸不准什么时候又要下雨了,到时候陷在树林里,没有躲雨的地方,回来也来不及,于是便没有去。

我们准备去寨子附近的那小片树林里找,俩人沿着水泥路过去,经过一家门前,看到一棵挂满了果的李子树,二姐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本来打算去摘的,但想到冒昧前去,不太礼貌,于是就作罢了。

更重要的是,他家那条没有拴着的狗,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

沿着小路向前走去,进入四米左右宽的水泥路。路坎下空出一块平地来,两旁用栅栏围起来,中间有一头牛正怔怔地发呆,还有一头牛犊子四处撒欢。

迎面走开一个同样穿着黑色水桶鞋的老人,手里提着两捆草。只见他慢吞吞地走到路坎旁,把草解开,扔在了自制的牛槽里,那牛顿时就靠了过来。

(十九)

路边有一栋房子坐落在路坎上,装修在农村来看颇为豪华,二楼阳台装了玻璃,门前停了一辆白色的小轿车。

白色的车在我老家似乎很受欢迎,去大街上逛一圈,停的小轿车白色的偏多。

路上遇到一位妇人,拿着镰刀、背着背篓,应该是去割草。

天桥养牛的人家很多,不像我们那个寨子,似乎只有村头那家还养牛,以至于路边的草都没人割,渐渐遮挡了路。

我们顺着路坎下一条山水冲击而成的沟往下走,进了小树林。寻觅半晌,不见一朵完整的蘑菇,唯一看到的一朵红蘑菇,却烂了一半,还有蚂蚁伏在上面。

小树林里铺满了树上掉落下来的松叶,落脚须得谨慎,有的地方铺了厚厚的一层,看不到底下的情况,很有可能一脚踩空,跌倒在地上。

树林下面,传来一阵阵瀑布的声音,那就是这条小溪了。从源头处的水潭淌出来,在水渠上分流,大的那股顺着低矮的地方淌下去,扑打在石块上,发出“砰砰砰”的声响;小的那股顺着修建的水渠往下流去,用来灌溉四周的农田。

我本来想顺着路下去看看的,可惜二姐上去了,便只好跟着她走。

天不遂人愿,我们终究还是没有寻到蘑菇的踪迹,无奈之下,只好回家。

树林两旁都是土地,长时间没有人耕种,长出了杂草和几棵小树。

这些草大都是茅草,割手,用镰刀割的时候须得小心,稍有不慎就被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略微刺痛。

在清明时,我同族人去上坟,就被茅草割过手,幸好伤口不大,只出一点血就不流了,但痛还是痛的。

二姐永远是那副性子,眼里容得下许多事物,连看到草也眼放灵光,一边走一边对我说,她要叫她的二伯娘来这里割。

我忽然想起来已为人妇的大姐,幼时她借住在我家,后来长大后也经常回来看爷爷奶奶。

那会儿爷爷还养着牛,她一来就背着背篓上坡去割草,每次都割满一大背篓才回来,由此,奶奶与人攀谈时,时常夸大姐能干。

蘑菇是没有了,也不好空着手回去。我们在路坎下的李子树上摘了一捧李子,这才心满意足地往家里去。

刚到家里,二姐就拿了一个小碗,盛了两勺辣椒面。

还没到那个品种的李子成熟的季节,蘸辣椒面吃,可以中和它的酸味,只是不能多吃,吃多了就会拉肚子。

我早猜到她会拉肚子,果然,没过多久,她的肚子就开始疼了起来。

这算不得什么大问题,一般一两天就好了。严重的是着凉那种,上吐下泻。

在年初大哥结婚那段时间,来了很多亲戚,晚上住我家里,床不够,我便和父亲挤一张床,俩人盖一张被子,于是我便着凉了。

才五点钟,天还没有亮,我肚子就开始疼了起来,直到三天后才稍微好转。

自那以后,即使天再热,睡觉的时候我也把肚皮盖住。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呐!

(二十)

下午,陪着二姐去街上买烧烤。

我打算换条路去街上。

从天桥去街上,一共有两条路。除去大路外,还有一条小水泥路,大概两三米宽,是专门修来方便农人种地用的。

走小路去,还可以看看风景。

二姐家在那条路上有地,但是已经荒废了多年,一家子常年在外,根本没有人种庄稼。

记得幼时,还和大姐她们去山坡上割地。地的旁边是一座山,我们曾经爬到山顶上吹风。

山上生长了许多百合,开花的季节,绽放着白色的花朵,花香四溢。

小路风景虽好,但也不是没有坏处,在农村的人就深有体会,一下雨,山水把泥巴冲到路上,又稀又滑。

且这种路,更需要有人维护。路边的杂草,长时间没有人修剪,就会遮挡视线,步行还好,骑车就很危险了。

小路的右侧,一个小坡上,用栅栏围起来一片地,还在旁边建了一个小屋。

听二姐说,上面养的是鸡,倒也不错,比种庄稼好点,但也得谨慎,染上了鸡瘟就血本无归了。

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骑行大约半小时后,便看到一个寨子,穿过这个寨子,就到了街上。

临近街道,路边刨了个深沟,上面用两块木板搭起来一座简易的桥梁,供人和摩托车通过。几个妇人站在“桥梁”旁,磕着瓜子看热闹,对来往的行人指指点点。

街上超市很多,但仅有一家勉强有大型商场的规模,里面卖食物、家居等等。

我们径直走向最里面,在米柜旁有一个冰柜,里面放满了速冻的食物,有烤肠、南瓜饼、蟹味棒、牛肉丸等。

二姐雨露均沾,一样拣了一些,拿去给店员称重;我手里则抱了一袋烤肠。

一个店员推着一个推车过来,上面放了条纹木板,似乎要重新装修,那块打算做成几个橱窗,用来放高档的衣服。

我们买了吃的,就匆匆往家里赶。

正骑着,二姐忽然叫我停下来,她兴冲冲地下了车,把手里的食物塞给我,往回走去。

我正疑惑,转头一看,发现她下了路坎,过去一问,才知道路坎下有一棵木姜子树,而她最喜欢吃的就是木姜子了。

我把车停在路边,去帮她一起摘,她掰断了枝丫,从下面扔到水泥路上来,不一会儿,就铺了厚厚的一层。

底下的枝丫被她掰完了,顶上的又够不着,只好作罢。

一大堆枝丫不好拿,俩人当即决定就地解决,把它全部摘下来。

木姜子的果实是绿色的,只有蚂蚁那么大,不太好薅,只能先把它的柄掰下来,回家去再弄。

快到收尾的时候,天上又开始下起了雨,我们赶紧加快速度,随即风风火火地往家里赶。

刚到家里,雨势变大,扑打在水泥地板上,溅起来落在屋檐下的板凳上。

我帮着二姐,把木姜子全部摘了下来。她打电话问了姑父,用水清洗一遍后,放在一个罐子里,用盐水浸泡,等到它外表变黑就可以食用了。

(二十一)

二姐弄完了木姜子,便准备炸东西吃了。

她先把冰箱里拿了食物出来解冻,之后便从墙壁上拿了平底锅下来,放在电磁炉上,插上了电。待锅热后,往里倒了一层油。

随后就往里下食物,刚解冻的食物水很多,一放下去油就溅起来老高,吓了她一大跳。

看着她畏手畏脚的样子,我有点想笑,自告奋勇去帮她炸。

她把筷子递给了我,两手交叉在胸前,乐得看热闹。

考虑到俩人的食量,我们只炸了一碗。

二姐去拿了一个小碗来,往里倒了一点刚买的五香辣椒面,随后就开始大快朵颐了。

我夹起来一条蟹味棒,咬了一口,觉得不太喜欢,它的腥味没有去掉,所以吃起来味道很重。咬了一口,也不好扔掉,只好硬着头皮吃光。

如果眼前有面镜子,那可以看到我的脸色恐怕跟吃了死老鼠差不多。

我吃了一条蟹味棒,顿时没了胃口,就像吃了我最厌恶的大蒜一样,恨不得往嘴里灌一大瓢水。

炸的烤肠还是没有烤的正宗,表面全是油,腻得慌,但没必要专门花钱买一个烤肠机,毕竟一年也用不了几次。

吃了几根“炸肠”,肚子变得圆鼓鼓的,活像网上那只叉着腰、开口骂人的猫。

事情暂时告了一段落,不便久留,傍晚我就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顺着大路一直走,在路边看到一个瘦高的男人,他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肩上扛着一把厥口的锄头,腰间别了一把生锈的镰刀,迎着夕阳迈着步子,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往前走去,影子被拉得很长。

我有拍照的习惯,在路边看到美丽的风景或是可爱的动物时,只要不忙,我都会驻足拍照。

上次去外婆家接母亲,在舅妈家吃了晚饭,已是傍晚,我和母亲骑着车往家里赶。

在路上时,看到天空中残留的余晖、车辆闪烁的灯光、笔直的线条、平整的泊油路,忽然觉得很有味道,当即停下来抓拍了几张,保存在云相册里。

我习惯放慢脚步,偶尔停下来看路边的风景。

贵州的深山里,到处都是风景,有山有水,污染小,没有雾霾,天是湛蓝的,云是洁白的,使人看了心旷神怡。

一个人来,一个人去,忽然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像一个孩子丢失了心爱的玩具。

我听了陈鸿宇的《理想三旬》,常常把“聚散的慷慨”挂在嘴边,但我清楚地知道,这慷慨也是分人的。

对于那些可有可无的人,当然做得到慷慨;当遇到某些特殊的人,不止不慷慨,反而更拖泥带水,找各种借口来安慰自己。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终于看到了那片竹林,再往前走几百米,就是我的家了。

骑着车上了一个陡坡,到了院坝里,就看到有一个人在与父亲攀谈,那人听到动静,转过来看。

我认出了那张脸,是因为那人有一只眼睛是瞎的,只剩眼白,很好辨识,那是族里另一房的伯伯,他老家在这里,新家在几十公里以外的邻镇。

听我父亲说,他回老家,是因为他的老母亲身体不舒服,所以回来看看。

母亲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门槛边择豇豆;父亲与那位伯伯聊得兴致勃勃;我在一旁看着,偶尔从凳子上的米斗里抓起来一小把瓜子嗑。

转弯处,一只黑色的、耸立着耳朵的小狗跑了过来;旁边的屋子里,传来小猫的叫声。

生活如此美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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