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过一座山,一条河和一片森林,终于,当他们要走过一片日落的时候,她停了下来,跟他说:“回去吧,路已经很长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山。那是他们来的地方,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那里的村庄永远没有夜晚,时钟到了黄昏就止步不前,白昼永不知疲倦地在每一扇门前种下日光,薄暮刚降临到大地便像浪花般疾速逝去,清晨连着清晨,明天接着明天。这许多年,他们从未走出过那个村庄。像所有在那片土地上出生和死去的人们一样,他们也跟着照葫芦画瓢地生活,日日沉浸在无夜的狂欢中,在太阳底下出生,也将在太阳底下死去。一直以来,他以为,这样的生活就是永远。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她说,“再别了,我要离开这里,去远方,去寻找一个夜晚。那里有我遗失的梦。”他好久没有反应过来。等到他终于意识到她是认真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离开。第一次,他们走出村庄。他看着她同村庄里的东西一样样地告别,那其中也有他的记忆:两百年前的一个夏天,在烫的发涨的河水边上他们一起种下一株杨树,现在它已经枝叶亭亭,伞盖铺满整个天空。当她轻轻抚摸那些错杂盘虬的枝干的时候,他似乎感到自己内心的一角也被悄悄地舔舐;雷雨轰然而至的一个傍晚,荫庇过他们的一个古老的亭子,至今仍然立在那片麦地旁边。也正是在那个混杂着潮湿泥土芬芳和小麦清香的雨天,他们第一次拥抱,第一次相吻——他仍然记得,那个吻里氤氲的微微泛潮的甜香;在晴朗无云的一片高地上,他为她写了第一首诗,趁着第一缕风还没有搅扰清晨的宁静的时候,他高声将它朗诵给她听。通过那些她所告别的,他瞥见那些他以为早已遗忘的时光的影子。
她就这样离开,她还会记得这一切吗?那些树木,那些夏天,那些一年四季永不迁徙的候鸟,待在他们搭的巢里叽叽喳喳一整个早晨。又或者,人们所眷恋的根本不过是一个幻象。一切诱人的事物转瞬即逝,今日所深深牵挂的也许明天就如过眼云烟。许多年以后,倘若他们再相逢,她还会记得他吗?即使她仍然深爱着他,她的生命中也多了一些他所不曾谙熟的秘密。那些她独自跋涉的山脉,经历过的夜晚,这些都在她的生命中加入一些陌生的印痕。
她仍然认得他,可是她又是自己那个熟悉的人吗?
“我去寻找一个夜晚,然后我就回来。那里有我遗失的梦。”已经不止一次,他听到她这么说。有时她在他身边熟睡,她会突然惊醒,伸开双臂跌跌撞撞地扑向远方,半寐着,然而话语充满热情与条理。她会呆呆地面朝窗户外的大山很久,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在向往。每当这时,他就坚信她听到了一些来自远方的召唤。说不定,真有一只披着五色羽毛的大鸟,站在山的那头对她呼唤着她所遗失的梦境。
黄昏在下沉。是的,以一种古老而缓慢的速度。他站在那里,就这样注视着那个巨大的黄色圆盘为大地涂上一层黑色的阴影,然后静默、静默地下沉到大地黝黑的井底。好像一个决意溺水的人,这种下沉也带是对早已无可挽回的时间的决绝与孤勇。终于,地平线上一点也看不见太阳的影子了。空气微微发酵,带着冷却后的清凉,黑暗像一条小蛇在草地上游走。第一次,他感受到夜晚。是的,这就是以后她所要独自去经历的,千千万万个夜晚中的一种。
“就送到这里吧。”她说。
“嗯。”他点点头,看见她歪着头冲他浅浅地笑了一下——于是他也笑了。从路边的花丛里,他轻轻取下一朵,为她别在衣襟上。
苍茫夜色中,他看见她逐渐消失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