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在古战场》余光中
原文:湿甸甸、阴凄凄的天气,风向飘忽不定,但风自东南吹来时,潮潮的,嗅得到黛青翻白的海水气味。他果然站定,嗅了一阵,像一头临风昂首的海豹,直到他幻想,海藻的腥气翻动了他的胃。
湿漉漉、凄凄然的天气,风自海吹向长阶梯,潮潮的,嗅得到略微咸腥的海水气味。她欣喜地站定,贪婪地嗅了一阵,像一只仰面挺立于礁石之上的海鸥,直到她感觉腥味越来越浓,将她的五脏六腑搅作一团。
原文:他颓然跳下大理石座,就势卧倒在草地上。一阵草香袅袅升起,袭向他的鼻孔。他闭上眼睛,贪婪地深深呼吸,直到清爽的草香似乎染碧了他的肺叶。他知道,不久太阳会吸干去冬的潮湿,芳草将占据春的每一个角落。不久,他将独自去抵抗一季豪华的寂寞,在异国,冷眼看热花,看热得可以蒸云煮雾的桃花,冷眼看情人们十指交缠的约会。他想象得到,自己将如何浪费昂贵的晴日,独自坐在夕照里,数那边哥特式塔楼的钟声,敲奏又一个下午的死亡。然而春天,史前而又年轻的春天,是不可抗拒的。知更说,春从空中来。鲈鱼说,春从海底来。土拨鼠说,春是从地底来的,不信,我掘给你看。伏在已软而犹寒的地上,他相信土拨鼠是对的。把饕餮的鼻子浸在草香里,他静静地匍匐着,久久不敢动弹,为了看成群的麻雀,从那边橡树林和样木顶上啾啾旋舞而下,在墓碑上、在铜像上、在废炮口上做试探性的小憩,终于散落在他四周的草地上,觅食泥中的小虫。他屏息看着,希望有一双柔细而凉的脚爪会误憩在他的背上。不知道那么多青铜的幽灵,是不是和我一样感觉,喜欢春天又畏惧春天,因为春天不属于我们,他想。
她丧气地转过头去望向无人的海面。海风轻柔的拂过她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她闭上眼睛,敏锐的捕捉着海风在面颊上留下的轻吻,直到每一根神经都服帖的舒展开。她知道,不久夏的神明会禁足每一片积雨云,阳光将占据海滩的每一个角落。不久,她将独自去品味一季繁荣辉煌的寂寞,置身事外地看着人们在太阳暴晒下幸福地咧开嘴。她心知肚明,自己将如何逃避温哥华稀少而珍贵的晴日,独自坐在没有阳光的清晨抑或高大树木投下的阴影里,听海浪反反复复推向岸边,看远空颜色深浅不一的云晕成一幅水墨画。然而夏天,快意与生命力同样盎然的海岸的夏天,是来势汹汹无法抗拒的。围在一起堆沙堡捉螃蟹的孩子们跃动的脚步有节奏的喊出喜欢夏天;在水中嬉戏的年轻人们扑出的奶白色浪花叫嚣着喜欢夏天;趴在沙滩垫上惬意聊着笑着的人们被炙烤着的肌肤热情的说着喜欢夏天。总是自然而然地被阳光驱散心头始终笼罩着的忧郁的阴云的她其实也理解他们的快乐。她静静的凝望着前方,久久不敢移开视线,生怕错过每一幕盈满生机的景色:海鸥逆着光矗立在礁石之上,阳光在它身上描摹出金边;憨态可掬的鹅群排成一列,顺着水流起起伏伏;远处的船只缓慢挪动着,只剩下漆黑的剪影。她沉默的看着,有些期待自己能迎着阳光,一直走到海的深处去。不知道面前同样沉默的大海是不是和我有一样的感觉,喜欢夏天又畏惧夏天,因为夏天和热闹不属于我们,只能凸显我们孤独的另类,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