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念夜来香

01
春风十里尽飞花,
误落玉盏戏闲茶。
不知谁家花开晚,
夜半寒香入梦涯。

“好诗…好诗…”顾犹念看着悬挂在墙上的画,喃喃道。身旁候着的小太监侧目看了眼他,低声道:“陛下,此画是宁王妃亲作,诗也是宁王妃写的,献给陛下的寿礼。”

顾犹念手指抚上那幅画,画上的女子眉目含笑,手中一朵白色的花。她站在花丛之中,衣袂漾漾。

顾犹念闻言眸色一亮:“宁王妃?倒是有些才情——叫什么?”

“回陛下,姓夜名来。”

顾犹念在画上游走的手指,突然停在女子的眉心。

夜来…!

仿佛那一刹,众生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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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在夜来的观念里,叶北青这个人,说好不好,因为他整天板着脸,就好像别人都欠他银子一样;但是他也不坏,因为他没干过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儿——但是她就是看不惯啊看不惯!

此时她坐在石头上,举着个荷叶,头顶上是火辣辣的太阳。

她瞥了眼不远处正在问路的叶北青,扶了扶头上的荷叶。

哪有他这么问路的!瞧瞧那眉眼,横来竖去就跟写了个“小爷”在脸上似的,谁愿意搭理他!

这么想着,她有点急火攻心,再加上烤了这么久的太阳,竟有些晕乎。眼前倏地一黑,手上的荷叶啪一声掉在地上。等她晃了晃头清醒过来时,叶北青早已问完了路,而且还堂而皇之地把手覆在了她的额头上!她正欲抬手打开那只大手,却突然发现那只凉凉的手让她觉得心安,便只好作罢。

“怎么,中暑了?”叶北青淡淡地问。

她摇摇头,将话锋一转:“问到路了吗?”

叶北青点点头,颇有觉悟道:“自然是问到了——若是问不到路我就把这林子全砍了。”

夜来呵呵笑了两声,捡起掉在地上的蔫透了的荷叶,摆摆手催着叶北青:“那快走,早走早超生,这鬼林子我可呆不下去了。”

叶北青闻言在前引路,边走边数落身后的夜来:“不知道是谁说穿了这个林子就能到去临安的国道,还自告奋勇要当开路的。”

夜来撇着嘴白他一眼:“我也是道听途说,想着给你引条近路,谁知道这林子这么邪乎就是找不着路——好心当成驴肝肺!”

“可你的好心害我在这里转了足足一个上午,误了我的行程,我本是要去临安和朋友相聚,这下倒好,朋友没聚成,还摊了你这个烫手的大山芋。”

夜来伸手在他背上捅了一拳,恶声道:“就知道数落我!你什么都好你那么厉害干嘛还听我的!再说,要不是你把我的荷包当破布袋扔了,我至于现在身无分文赖着你吗?”

叶北青不再理会她的抱怨,径自走向前去,走了没两步便催了声夜来:“还不跟上?”

没有回应。他一皱眉,转过身来一看,夜来早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他无奈地一笑:“果然是中暑了。”

夜来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看见了白色的纱帐。她又闭上眼,正想睡个回笼觉,忽然觉得不对——她不是应该在树林子里吗!

她蹭的坐起来,环顾四周,轻轻下了床,谁知两脚刚着地,还没站稳当呢,门就被人推开了。叶北青手中端一碗汤药,冲她一笑。

夜来站得有点急,眼一黑,又咚的一声坐回床上。

叶北青见状又笑了她一声:“你中暑中得厉害,又发了几天烧,一直昏迷着,先好好休息,”说着将手中汤药放在桌上,“解暑的,呆会儿凉了再喝。”

夜来应了声,又问:“这是到了哪儿?”

“你晕过去后我背着你到了国道,正巧有辆马车经过,就顺路捎了我们一程,你现在在临安最大的客栈里。”叶北青回道。

“那你见了你的朋友了?”

“见过了。”

“那你可以把钱赔给我了?”

“我已经放在你枕边了。”

夜来转头看一眼枕边,果然放了个淡青色的绣着白花的荷包,她赶紧打开,把里边的银子悉数倒出来,一一数过,末了皱皱眉:“叶北青,银子你给多了!”

叶北青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茶,幽幽道:“算是我给你道个歉,害你没了盘缠——你说你要去姑苏城,正巧,我那朋友托我办个事儿,也要去那里,不如一路上结个伴,好有个照应。”

夜来点头应着:“那什么时候走?”

“明天就走。”

夜来起来坐到桌前,伸手探了探解暑汤,确定汤凉了之后才捧起碗来咕咚咕咚喝了。

喝完还不忘打个大大的饱嗝,一边的叶北青摇头一笑:“你真是一点都不像女儿家,一点都不温婉。”

夜来觉得他这话颇不中听,不悦道:“我怎么不温婉了!人家还要进宫当皇后呢!”

“当皇后?”叶北青眉毛一挑,眼睛眄过去,看着夜来那样子笑道:“你还是算了吧,当今皇上可不好你这口。”

“呵!说得好像你很知情似的,那你说说皇上喜欢什么样的,我就变成什么样的。”

“真那么想当皇后?”他笑着问她。

“那当然!你想啊,当了皇后那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不得敬着你捧着你,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动动手指头就能要他的小命——是不是?”

“你老是被人欺负吗?”

夜来垂下眼:“也不全是,我没爹没娘,吃的苦多些罢了。”说着吸了吸鼻子,“也没什么不好的,就是挺羡慕那些妃子皇后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人伺候,想发脾气就发脾气——唉,不说了。”

叶北青看着她,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03

两人启程后,兜兜转转到了姑苏城时已是入夜良久。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叶北青,是不是很有意境啊?”夜来吟着张继的诗,问身后不知在想什么的叶北青。

叶北青皱着眉,似是有什么烦心事,夜来嘟了嘟嘴,不再理会他,她可懒得管他。

山径迂回,叶北青心不在焉地跟着夜来,忽然听见她惊叫了一声,他眉头紧锁,抬眼看过去,竟是一片白色的花开了整个山腰。

浓郁的花香扑来,伴着夜晚的清风,竟让人心旷神怡。

再看夜来,她跑进花海中,这了几朵花儿抵在鼻尖轻嗅。恰逢月光穿云,如烟如雾静洒山岗,暗风吹叶,如檐角铜铃沙沙作响,那一瞬,月色朦胧,和着旷谷柔声,那站在花海中的人,乌发轻挽,眉眼含笑,粉玉招摇。不知为何,叶北青那颗淡漠已久的心狂跳不止。他此生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想要靠近她,抓住她。

耳畔浮起她的声音:“叶北青,这是什么花啊?怎么有点眼熟?”

他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夜来香。”

“夜来香?它跟我的名字差不多哦!”

叶北青怔怔看着她,低声道:“是差不多。”

夜来笑得灿烂,转身将花儿插入发间,又回过头来问叶北青:“好看吗?”

“好看。”叶北青有些不自然地转过头,并不看她。

夜来并没有发现叶北青的不对劲,继续问:“那我这样,能不能让皇上喜欢啊?”

叶北青眉头一拧,有些火了:“该走了,明早要去寒山寺,时间赶得紧。”说罢向前走去。
夜来只得撇撇嘴,抱怨道:“整天板着张棺材脸,给谁看啊!”

叶北青没听见她的抱怨,径自走在前面,不久便翻了小山,到了江边。

江边渔火熠熠,倒影河中,如同千万盏灯笼,如梦似幻。风清水寒,灯火未阑珊。
叶北青挥手招了只小船,头戴蓑帽老船家摇着桨泊到岸边,笑呵呵地同他说话:“公子是要到寒山寺?”

还没等他答话,身后的夜来就三下两下跑过来,对着船家笑道:“师傅,寒山寺里是不是有个叫云弘的和尚啊?”

船家倒也不嫌她突兀,笑了笑回道:“是有个,算卦很厉害,小姑娘找他?”

夜来点点头:“啊,久仰大名,想让他给我算上一卦。”

老船家摇头笑了笑:“这位法师可未必请得动哟!”

“怎么讲?”这次发话的是叶北青。

老船家招了招手:“来,先上船,咱们边渡边说!”

叶北青在后,看着夜来一脚踩上船板,自己也迈脚踩上去,谁知夜来一个趔趄,歪着身子就要倒进河里去,他眼疾手快,跟薅杂草似的一把薅住她的衣领,勒得夜来登时就紫了脸。待她终于站稳,叶北青才松了手,给她整了整衣领,又顺了顺她的背,笑道:“这么毛毛糙糙,以后给你个后宫都没人听你的。”

夜来一边抚着胸口顺气一边瞪了他一眼:“你又不是皇帝,说不定皇上就喜欢我这种的呢!还有,你抓我就不能温和点儿,你刚刚可是差点把未来的皇后勒死了。”

叶北青深深吐了一口气,似乎对眼前人的自恋彻底无语,憋了一句:“不晓得温和是什么。”

夜来抚额,翻了翻白眼珠子,气得语结。

一旁的船家乐呵呵地转过头去,慢悠悠地摇桨,边摇边笑:“这个云弘法师,算命一向是看机缘,他一句机缘不到,你就别想让他给你算出个一二三来。”

叶北青扬起嘴角:“倒是有趣…”

夜来伸手照着他的胳膊扇了一掌:“有趣个鬼!我要是没机缘,可就算不着
命啦!”
叶北青哼哼冷笑:“正合我意。”

夜来又一个巴掌扇了过去,不巧,扇在了叶北青那张白嫩嫩的脸上。

叶北青有些动怒,忍着没发作,夜来那个不知死活的也不道歉,扭过头去看江看水。

气氛一下子变得死寂,船家见状赶紧自己嘟哝:“老头子我年轻时候,老婆子成天和我吵嘴,嫌我穷酸,嘿,床头吵了床尾和!现在哪,想和她吵嘴都吵不着了!老婆子三年前走了,走得时候还嘱咐我照顾好自个儿,儿子就一个,打仗时候死了,老头子老了,老了啊……你们这些年轻人,趁着时间多,好好珍惜才对呐……”

夜来听了心里颇不是滋味,正想给叶北青道个歉,转念又想,她要是道了歉那不就是珍惜他了?这成了个什么意思?!到底还是翘着鼻子哼哼了两声:“师傅说得有理,我不跟你计较,但是我这可不是珍惜你的意思——师傅,我跟他就是路人,顺道省省路费,您别误会!”

船家打哈哈道:“哦哦,老头子误会了,误会了……哈哈……”

叶北青瞟了夜来一眼,不说话,像个闷葫芦。

江面水凉风凛,寒意渐渐袭上脚底。清风拂过叶北青的眉眼,把他本就松松垮垮随意束起的一头黑发吹散了,束发的紫绳在风中打了几个弯儿,飘飘然落到江面上,然后被水流席卷不见。

夜来愤愤地看着叶北青,他似乎心不在焉,对此并未察觉。她用脚踢了踢叶北青的鞋:“喂!你发绳掉河里啦!”

叶北青皱眉点点头,随意挽了挽飞舞的长发,便不再理会夜来冲天的怒气。

夜来看着他的样子,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笑什么?”叶北青皱眉,有些不悦地看着她。

夜来淘气地闭着嘴,笑着摇头不说。

04

寒山寺连烟火都显得出尘,夜来刚踏上门阶,看着寺中升起的炊烟,就深刻领悟到了这一点。幸而他们来得早,没什么人扰了清静,这才看到了真正的寒山寺。

好在昨夜渡江时睡了一小会儿,这一天的路途,可把她累坏了。

进了寺,自然是直奔着云弘法师去了。
叶北青并不同她一道,同她约好见面地点后,转了个弯儿消失不见。

夜来无比虔诚地在门外候着,因小和尚说大师还没醒来。

她问:“大师什么时候能醒?”

小和尚说:“睡到醒时自然醒。”

夜来无奈地抽抽嘴角,大师就是大师,会算命就是任性!
她站了不知多久,从天没亮到晨光熹微。门吱呀一声开了,夜来两个眼珠子放光放得跟钻石似的,盯着开门的云弘法师。

云弘法师却连看都没看她,叫小和尚给他盛饭去,待小和尚走了,夜来就忍不住叫了声大师,云弘只看了她一眼,幽幽道:“施主昨夜可曾听到我寺的钟声?”

夜来摇摇头,她当时睡觉去了。

云弘又道:“那施主还欠缺个机缘,改日再来吧。”

夜来挠挠头,似乎已料到是此种结果,小心试问:“那大师,您看我什么时候有这个机缘?”

大师摇头:“天机,天机……”

夜来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因心神不在位,晃晃悠悠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猛地停下脚步。

叶北青。

她蹑手蹑脚地藏了身子,侧耳旁听。

待叶北青和那几个说话的人散了,他自己也回去了,夜来才长舒一口气,从角落里跳了出来,这一跳把她那叶北青赔的荷包也跳了出来,她捡起,看见上面的白花时愣了一下,而后喃喃道:“夜来香…怪不得…”

怪不得那晚的花那么眼熟。

夜来香…夜来…香…?夜来不由得脸颊发烫。
两人会合之后便匆匆往回赶,叶北青说有急事要回临安,不料夜来半路遇见了阔别多年的发小宁珂,被她强留下来住几晚,叶北青同她约好,十五天后在那个开满夜来香的山腰会面。

这十五天里,夜来和宁珂住在客栈,叙旧时倒是有不少在旁边桌上嚼舌根子的——北川靖王终于造反了。

之所以说终于,是因为这事儿好几个月前就有些风声,说是靖王一直与皇帝不和,有一次还在朝堂上和皇帝起了争执,靖王不怒反笑,对着年长他七岁的皇兄道:“我倒要看看,如此枯朽的朝廷能撑到几时!”说罢甩袖离去。

夜来听得耳朵疼,边吃着花生米边抱怨:“他反就反吧,还掀这么大浪,你听听你听听,到处都是靖王靖王的!”

和她对着的宁珂笑她:“这些年没见,还是这个性子!”

十五天不算长,夜来告别宁珂,去山上等叶北青。因叶北青嘱咐了晚上去等他,夜来直到了月上梢头才去。冷风烈烈,却也凉爽适中,夜来刚打了个喷嚏,就听见有人轻声喊她的名字。她赶紧招招手:“叶北青!我在这儿!”

远远地走来一个白色的身影,月光散落在他眉眼,轻柔的朦胧的像个梦。夜来红着脸喊他:“叶北青!你有没有想我啊?”

叶北青一愣,既而又笑,这貌似一直是她的风格,想什么说什么。

他走到她面前,靠近她的脸轻声道:“当然想。”

夜来歪着脑袋和他对视了半天,看着他的眸子由笑意化作暧昧和热烈,不由得一惊道:“叶北青你认真的?!”

叶北青瞬间冷冷道:“难道你不是认真的?”

夜来摸了摸鼻子,刚想说话却见叶北青身后银光一闪,而后是寒意破空,一支银箭直直刺了过来。

她想也没想,一把推开了叶北青,然后任那支箭贯穿了她的心口——她慢慢地跪下去,要躺下去的时候她落入了一个宽厚而温暖的怀抱。真疼啊,她想。然后她听见叶北青喊她,疯了一样。

四面不知何处来的一群黑衣人将他们护住了。

她看着叶北青,想他抓狂的样子怎么这么难看,又想他怀里真的好暖,而后又无力地笑了笑,心想果然是快死了,脑子都糊涂了。

05

顾犹念召见了宁王妃,此刻他正在夜来阁看着那幅画,手指轻轻在上面摩挲。

“陛下,人带到了。”小太监毕恭毕敬地跪在他面前道。

顾犹念一愣,手竟不由自主地颤抖,却极力连着声音的抖一同压制下去:“宣她进来。”

门开了,一身白衣的女子走进来,欲下跪行礼,却被顾犹念出声打断:“不必了。”

女子朱唇轻启:“谢陛下。”

顾犹念皱了皱眉,这个声音,它几乎夜夜入梦,叫他如何忘。他这才缓缓转过头,看向她。看到她的脸时,他几乎就要忍不住上前抱住她,但终归理智略胜一筹,他压低了声音问她:“夜来?”

“阿青。”夜来唤他。下一刻,一把明晃晃的剑就架在了她颈间。她抬眼看向剑的主人,眉眼含笑:“阿青,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青?朕奉劝你一句,不要和朕卖弄你的小聪明,刀剑无眼,你最好老实交代,我和夜来,你为何如此清楚?”

夜来立刻撅起嘴,撒娇一般道:“阿青,过了这些年,你已不记得我了吗?”

顾犹念愣神片刻,架在她颈间的剑却更加狠重,他皱眉不悦道:“说!”

夜来歪着脑袋看着他,淘气而委屈道:“为什么你觉得我不是她呢?”

顾犹念冷着脸收回剑:“想知道?那我告诉你,夜来,她死了,尽管我不肯信,但这是事实,我本想给她造个棺,想法子保住她的尸身,谁料银箭上淬了毒,不过半天,她的身体便从心口腐烂至全身——你叫我这个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人如何相信她还活着?”
夜来刷白了脸:“她,她死的时候痛苦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哼!是啊,你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那十五天里她吃不下喝不下,心心念都是见你,怎么会知道她梦里都喊你,生怕你出事,怎么会知道她早就知道你的身份却还是死心塌地地想要跟着你!你现在好了,温床暖阁,拥香入怀,寻欢作乐,就算你建了夜来阁,种了夜来香,那又怎样,你早就不稀罕她了!”

“不是!”他终于沉声低吼,沉默半晌,而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淡漠,“我想她,她那么明亮的一个人,我怎么能不想她,想得我都快疯了,可是她死了!”那个高贵的帝王死死抓住夜来的肩,“她死了!这世上,上天入地,山河万里,再也没有第二个她了!”他红着眼,一只手抚上她的脸,脸上还残留着泪痕,温声笑,“你知道吗?后宫里的那些女人,都长得像她,或许是身形,或许是眉眼……可我从未碰过她们,只是看着,看着便会想起夜来,从她离去之日,我便已不配看她了——我骗我自己说,夜来她只是淘气,藏起来不肯见我——原先我从不信什么爱情,因生在帝王家,早看透了人情冷暖,现在才明白,原来爱这种东西这么这磨人的,比帝王家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还要折磨人……”说着脸上的温柔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亘古不变的寒冷,“你说她早知道我的身份,怎么讲?”

“你去寒山寺,是不是见了几个人商量了造反的事?”

顾犹念脸一白:“她当时在偷听?”

“想来是你们谈得投入,才没有发现她。”

顾犹念脸色依旧白:“那我说的话,她全都听见了?”

“没有。”夜来看着顾犹念眼中燃起一丝光,冷冷笑着,“她只听了后半场,包括你手下问她要是拖了你后腿该怎么办时你的回答!”

顾犹念脑袋轰的一声,他当时说什么来着?是了,他说——该杀便杀。

那时他不知道自己是爱上了她,只觉得在心里记挂着她反而会成为他的弱点,不如杀了断得一干二净的好,直到分离了那十五天,他才看清自己的心意,原来,他爱上她了,爱上了,又怎么舍得让她死呢?

可她还是死了。

她死在了他皇兄派来的刺杀者手中,是他没能护住她。

失神的时候,面前的人突然一把短剑刺了过来,银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但他没有要躲的意思,下一刻,暗卫早已将她制服。

“你杀不了我的。”他冷冷看着夜来,伸手去摸她的脸颊,而后扯下一张人皮面具。

“哦,是你。”顾犹念看着她,“怪不得能学的那么像。”

“我是杀不了你,但你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宁珂笑着对他吼,“夜来死了,都是你刚愎自用害的!是你活该!你活该!活该!”

“带下去。”他淡淡吩咐。活该…是啊,他活该。是他自以为安全,去见她时让暗卫避开三里,可那些人再快,也快不过刀剑。刀剑无情……果真无情——他先前杀了那么多人,为何就看不破呢?他去找云弘法师,那个红尘之外的老人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那个小姑娘死了?”

他点头,冷若冰霜:“大师算出了?”更像是质问。

云弘燃了三支香,对着佛像拜了一拜:“阿弥陀佛……老僧无需算,只看面相便知小姑娘命数将尽。”

他极力压着怒火:“佛门一向慈悲为怀普渡众生,大师知道夜来会死却不相告,同杀生有什么区别?!”

云弘拾笔,取过一张纸写起佛经来。

“那是命数,不是灾不是祸,不可避不可免。”

他怒极而笑:“那大师看看我的面相,命数在哪儿?”

云弘手中的笔一顿:“公子若是相思成疾,活不过十年;若是看破红尘,能活到玄孙出世。公子,看破,放下——看破是心不颠倒,放下是心不贪恋,凡有所相,皆是虚妄,万物虚妄,又何苦执着不放?”

06

永岁五年,宁王妃入狱,不久后怀夜帝寻到宁王意图谋反的证据,但念在兄弟情谊,将其流放西疆。宁王妃与宁王串通勾结,谋害天子,赐毒酒一杯。

宁珂看着那杯酒,端起来嗅了嗅,又看向那个人,笑了一声:“你拿杯女儿红给我做什么,不应该是毒酒么?”

“你死了夜来不会原谅我,我怕在梦里她因此不肯理我。”

宁珂一愣:“夜来她…你这样子,想来她九天上看得清清楚楚——她曾嘱咐我,若有一天,她不得不死,叫我同你说两句话,第一句,她不后悔,第二句,勤政爱民。”

顾犹念转过头,瞪着眼睛望着前方的一行春柳:“喝了酒,算是饯别,我会派人送你去个清静地方,要是你还能找个人平平淡淡过一辈子,这最好。”

“是啊,这最好……”宁珂喃喃。

牢外柳絮飘飞,有几缕拂过顾犹念的眉眼,似乎是觉得痒,那高贵无情的帝王抬手拭了拭眼,一旁的侍从奉上一张绣着夜来香的丝帕,他轻轻接过,握在掌中。

他把皇宫里的东西能弄上夜来香图案的都弄上了,他记得她说她想当皇后。可有一天他成了皇帝,想把那个位子给她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他很久很久了,久得仿佛过了几生几世。

他仍清晰地记得,那支箭刺穿她的心口时,他听见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一切变成灰白——只有她的血,那么刺目,那么明亮,成了他生命里唯一的颜色。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要走了,静静地,决绝地,毫不留恋地要走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抓不住。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自他的情绪中汹涌而起,他害怕得不敢呼吸。

他双手颤抖得厉害,抱着她看她凝神想了一会儿又无力地笑了一声,他才慢慢地轻轻地抚上她的脸。

“疼不疼?”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能理解。
她点点头,倒吸着凉气:“疼死了。”

他再也说不出话,眼泪如雨般落在她脸上。
她拼命扯出一抹笑来:“哎!哭什么!没点骨气!”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问完不等她回答,径自说道,“我是顾犹念,北川靖王顾犹念。”
“造反的那个?”

他点点头:“我很快就会当皇帝了,到时候你来当皇后好不好?所以,活下来,你要活下来……”

夜来眸子先是一亮,如同暗夜中的烛火,但随后那火光又暗淡下去:“我也想哦……可是……对不起……那个位子你不用给我留着,我只是说说,做做梦罢了……谁知道有一天梦要成真了,我却……”她奋力睁开眼,看着他,然后伸手去碰他,还差一点点,却怎么也碰不到了。他轻轻抓住她的手放在他脸上,然后又挪至唇边,轻轻地吻。

夜来香开得正盛,埋住了她身上的血腥味,那一片纯白,在她身下染成一大片红,月光还是那么温柔,温柔得有些残忍地将一切笼罩,虚幻得像个梦。

要真是梦就好了。他想,那样梦醒了她会好好的,开心快乐。

寒山寺的钟声比平时响得更早一些,凄凉又呜咽,本是沉重而出世的声音,传入他耳中时却像是哀鸣和悼念,那么刺耳!

怀里的人动了动:“你听见…钟声了吗?”

他点点头:“听见了。”

她又说:“我去找…云弘法师…算命的时候,他说…我还…缺个机缘…这个钟声…就是我的机缘…”

“我知道,你告诉过我了。”

“可惜…我错过了…就像…错过你一样…刚才…我是…认真的…认真的…”

他使劲摇头:“夜来…”

怀里的人意识行将溃散,已然到了死亡边缘,却仍是轻声喃喃:“我是…认真的…认真的…认……”

“夜来!”听见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心中一凛,“夜来!夜来!!”

如果,如果他早些告诉她自己的心意,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呢?每次他站在夜来阁上,他都会想到这个问题。

到底会不会不一样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他十九岁那年,他喜欢的人就那么安静地死在他眼前,她没有哭也没有闹。他失去了她,失去了生命里最明亮的光,他的世界从此成为永夜,再没有什么能给他温暖与安宁。

他为她建起夜来阁,简单朴素,他知道她不喜欢奢华。阁外的院子里种满了夜来香,已经不知多少次,他站在花海中,看见一个女子折一朵花来轻嗅,他大步赶过去,一边喊:“夜来!夜来!别走!别走!”

在外候着的侍从们听见他这样的动静赶紧闯进院子,却见到了那个呼风唤雨的帝王最脆弱和最不为人知的一面——他踉跄着抓着虚无的空气,一边喊着夜来一边流泪。

泪水落在花瓣上,溅起隔世的绝响。

怀夜帝一生没有立后。

因怀夜帝在位不过十年便驾崩归西,对此事史书几笔寥寥带过,最后只匆匆留了句“不知谁家花开晚,夜半寒香入梦涯”的诗句供后人揣测。而后世流传的传说,终究再寻觅不得当时真相。

唯有姓宁的一位教书女先生,曾为此写过一篇传记,世人皆当此是这位先生闲来无事写的话本子故事,至于到底是否属实,没有人去问,也再不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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