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的剑在那场大雨后生锈了,公子也病了。他躺在榻上,形容憔悴,早没了往日的神采。
他说:「小梅,我这一生,算是毁了。」
我叫小梅,是公子的侍女。十四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江老爷将两岁的我从雪地里捡回,给了我一口热饭,一个容身之所。
公子是老爷唯一的儿子,自幼聪慧,颇具习武天赋,看过的剑谱过目不忘,学过的招式耍得似模似样。
不像我,劈根柴都能砸到自己的头。
「笨小梅,我教你剑法吧?」
「剑法能劈柴吗?」
公子气得扭头就走。
公子的剑法日益精进,陪练的小厮被打得落花流水,招架不住。
我劈柴的本事也愈发娴熟,后院的柴垛逐渐垒高,一层又一层。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我已在江府度过了八个春秋。
又是一年春雨后,公子即将迎来十二岁生辰。个子也跟春笋一样,蹭蹭拔高。
「小梅小梅,我的生辰礼呢?」
我刚编完一个穗子,便随手放在他摊开的掌心。
「哼,小气鬼」,公子收回手,一脸幽怨。
「等着。」我踮脚,拂去他肩上的落英。
三月,桃花盛开时,江老爷的友人携小女来访。
漂亮的小姑娘动如脱兔,噔噔就跑进了公子练功的院子。
「你好呀,我是佳禾。」
公子瞥了她一眼,继续练剑。
「喂,你干嘛不理我?」
她气得跺脚,突然抽出佩剑,朝公子扑去。
我一声小心尚未喊出口,公子早已眼睛一亮,转身迎招。
两人身姿轻盈,一招一式,矫若游龙,将满院桃花衬得黯然失色。
剑逢对手,公子终于觅得知音,不再执着于教我剑法。
耳边没了聒噪的话语,我在后院将柴劈得飞快。
「够了够了。烧到明年都够了,再劈就堆不下了。」做饭的刘叔轻咳两声,止住了我。
我握着斧头,茫然四顾。
江家的下人除了我,还有个打杂的赵大婶,小厮阿山,看门的廖伯,以及做饭的刘叔。都是像我一样,无处可去,被江老爷带回来的。
老爷为人随和又心善,需要我们干的活不多,给的月钱却不少,对我们也没有诸多苛刻要求。如此,我一闲下来就觉得不安。
「要不,你去后山采点野菌子?」阿山蹦跶进来,随口提议道。
我点点头,瞧着他溜入后厨,拿了个鸡腿,又顺了个馒头。自从不用陪公子练剑,他开心得饭量都少了。
我背着竹篓,在树林中穿行。菌子没采着,倒是救了两个在后山切磋剑法却不慎遇蛇的傻子,自己也伤得不轻。
「小梅,对不起。」佳禾趴在我床沿,哭得很伤心。
「佳禾妹妹,你别太自责,谁能想到那有个毒蛇窝呢。」公子温和的声音,如清泉淌过,抚慰人心。果然,她停下了哭泣。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嗡嗡的脑子终于得以宁静片刻。
「这次多亏了小梅。」江老爷心有余悸,嘴里念叨着等我醒来,一定要好好谢我。
「老爷,小梅救人必是自愿,不为酬谢。」阿山多嘴。
我一口气哽在心口,正难受之际,阿山接道:「若真要谢,就赏她点银钱吧,她最爱这些了。」
我躺了三天,浑浑噩噩。
梦里,公子伸手问我要生辰礼。我只笑笑,不说话。
他无奈:「小气鬼,你那盒子里的钱堆得盖子都要合不上了。」
「江潇航!你怎么能偷看我的东西呢?」
「我可没偷看,是你那天数钱的时候没关门。不过小梅你攒这么多嫁妆,将来是要嫁给谁呢?」
说罢,在我发怒之前,脚下生风,一溜烟跑了。
其实,我早在东市看好了一把剑。
见它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只有它,才配得上公子。
我醒来以后,公子和佳禾一同来道谢。
鬼门关走了一趟,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我不后悔。
「不必谢我,当初若是没有老爷,我早就没了。我这条命,本就是老爷给的。」
公子闻言,眼眸暗了一瞬,「那你好好休息。」
经历了这一遭,公子沉稳了许多,佳禾日日陪他习剑,两人愈发默契。
又过了数月,老爷的友人告辞归家。临别时,公子将他的剑赠予佳禾。少年的心思昭然若揭。江老爷同友人也不点破,只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阿山小声打趣道:「看来过不了多久,府里就该办喜事了。」
我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东市,那个老伯果然还在。
「怎么,小丫头钱攒够了?」
我摇头,掏出钱袋放在他面前。
「剑给我,我跟你走。」
老伯拊掌:「一把破剑,换一个徒儿,值。」
我不知他从哪看出我有习剑的根骨。记得幼时,我也曾眼巴巴地看着公子练剑,满眼羡慕。有一回让老爷瞧见了,他叹息着拍拍我的脑袋,转头吩咐教习先生有空也教教我,教习先生一脸为难,表示无能为力。
老伯呵呵一笑:「那些个庸俗之人懂什么,只将鱼目作珍珠,却对真正的宝珠视而不见。」
宝珠?是说我么?我摇摇头,试图甩走这不切实际的妄想。
我同江老爷说,我想离开。老爷错愕,随即了然,知我去意已决,也不再挽留。他唤来阿山给我添了点盘缠,并嘱咐我一路小心,有空回来看看,江家的大门永远对我敞开。
我鼻子一酸,差点忍不住流泪。这些年来,老爷待我不薄,甚至将我当作半个女儿来养。我无以为报,只能端端正正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走的那天,阿山抱臂倚在门框,似笑非笑:「小梅子,没想到你志在四方呢。」
我白了他一眼,不作回答,只迈步往外走。不远处,一道笔直的身影立在晨雾中,像一把开刃的剑。
「一路小心。」公子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我会的。」
「你送的剑,我很喜欢。」他的手指摩挲着身侧的剑柄,淡金色的剑穗,是我那天编好随手塞给他的。
「喜欢就好。」
他默了一瞬,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
我明白,有些东西变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跟着厉老头在外游历了一年,见识过各样湖光山色,领略了迥异的风土人情。厉老头就是卖我剑的那老伯。当初我问他怎么称呼,他故作神秘地捋了捋胡子,说名号不重要,总之他很厉害就是了,夸我有眼光。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一时竟被噎住。此后,便唤他厉老头。厉老头倒也不介意,他像个真正的师父,指导我一步步来,说要先教我强身健体之术,打好基础再给我开骨,然后教我剑法。
「你并非资质奇差,只是骨骼奇特,幼时蒙尘,如同未开刃的剑,愚钝不堪。开骨虽痛苦,却如同拭尘,能让你的筋骨焕然一新。」
「所以我何时能开刃?」
他啧啧两声:「年轻人不能急于求成,若是基础未打好,强行开骨,不但达不到效果,反有性命之忧。」
我闻言,一拳砸向客栈旁碗口粗的树,大树轰然倒地。我冲他努努嘴,够不够强健?
厉老头愣了一瞬,立马反应过来,撒腿就跑。我紧随其后。身后传来店家的怒吼:「赔我的树!」
后来,厉老头夸我那几年柴没有白劈。
江老爷死了,被仇家杀死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蹲在醉香楼啃烧鸡,听说书。
「不曾想那江鹤鸣躲了二十年,还是被找到了。」说书人顿了顿,喝了口茶水润润喉,正准备接着往下讲。
啪地一声,有人将剑往桌上一拍,「那无情剑法呢?」
「客官别急啊,这不,马上就要讲到了。」
我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下去,扯了匹快马,直奔江家而去。
没日没夜赶了两天路,当我站在江家门前时,才发现腿抖个不停。
江家散了,公子也失踪了。
我找了他很久,从别人口中陆陆续续拼凑他的消息。
据说,江鹤鸣江老爷死前早有预感,不但提前遣散了下人,且让人带走了江公子,并写下遗书令他不得报仇。但江公子得知江老爷的死讯后,几欲癫狂,不听劝地找上门去,却连那仇人司徒卫的面都不曾见着。司徒卫派人告诉他,会给他一个挑战的机会,但仅有一次机会。
司徒卫是可怕的天才,十六岁才拿剑,三年时间不到,就几乎登顶剑道巅峰,剑法造诣一骑绝尘,江湖少有人能望其项背。之后便退隐江湖,不问世事。他与江鹤鸣之间的恩怨众说纷纭,如今已不得而知。
江公子离开司徒山庄后,四处找人比剑,有赢有输,赢时居多,一时间名声大震。后不知为何,慢慢失了音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是佳禾。
「江潇航啊,他就是个骗子。」
佳禾已为人妇,梳着同心髻,穿一身浅杏色衣裙,乍一看还有当年那个小姑娘的影子。她抚摸着微凸的肚子,笑了笑,笑容里头有酸涩,有遗憾,唯独没有留恋。
公子曾找过佳禾,让她等他,说等他报完仇,就上门提亲。结果等了一年,又一年,终于收到他的来信,让她别等了。
我走的时候,佳禾让人拿来一个盒子,盒子里是当初他送她的那把剑。
「若见到他,替我还给他。」
我不善寻人,就像曾经厉老头在某天突然离去,我便再也找不到他。
厉老头曾说,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我有缘遇着他,他便收我为徒,教我剑法。缘尽了,也就该散了,不必寻他。
想必我与公子之间的缘已经尽了吧。
我抱着佳禾的剑回到江家旧宅。赵大婶与刘叔离开另谋出路去了,阿山也早不见了。只有廖伯年纪大了,还守着这老宅子。
「也许公子哪一天想回来看看呢。」他当时这样说时,或许没想到有一天真的能等到江潇航。
江潇航是在一个雨天倒在门口的,一手拎着酒葫芦,一手拽着剑,月白衫子浸满了泥污,脏得像只落魄的狗。
他断了一条腿。他的剑也在那场大雨后生锈了。公子躺在榻上,形容憔悴,早没了往日的神采。
他说:「小梅,我这一生,算是毁了。」
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曾经与我说,「总有一天,我会站在剑道巅峰,让江湖人都知道,剑神的名字,叫做江潇航。」
他有天赋,且努力,说起梦想时,眼里有光。
当时我笑着点头,「你会的。」
而如今,他却说,他这一生,毁了。
原来为了复仇,公子千方百计找到父亲的友人,求他。友人拿出江鹤鸣让他销毁的无情剑法,悲痛地问眼前这个少年:「你真的决定了?」
少年跪在地上,额头抵地,「请伯父成全。」
「也罢。既然这样,你便同佳禾说清楚,别再耽误她了。」
欲练此剑法,必先斩断情欲,故为无情。
然而即便这样,他还是败了。打败他的,甚至不是那个传闻中的天才司徒卫,而是当年那个被他打得落花流水的小厮。
当我站在阿山面前的时候,他微微一愣,而后咧开嘴笑了。
「我知道你会来。」
「嗯。」
「看来这几年过得挺快活的,长高了。」
「你也不赖,胖了一圈。」
阿山闻言,嘴角的笑意扩大,越来越大,最后竟哈哈大笑,笑出声,笑出泪来。
「他就这样好?」
「我欠江家的。」
阿山仰面倒在地上,两道剑伤深可见骨,血流不止。他的嘴唇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
眼看弟子战败,司徒卫终于出来了,他与我想象中不一样。矮矮壮壮的,像个干多了农活的庄稼汉。
「怎么,失望了?」他爽朗大笑,差点笑弯了腰,「不是每个人都有江鹤鸣那样一副好皮囊。」
听他说起江老爷的语气,不像憎恶,倒像是有些伤感,「要不当年怎么能哄得蓉蓉鬼迷心窍呢?」
蓉蓉,是那个早逝的江夫人,江潇航的母亲?
我不清楚他们之间有何往事,也不想知道。我来,只想办完我的事。
我抽出剑,横在身前,「司徒先生,如今我可有资格与你一战?」
他神色一凛,缓缓挺直了身躯。他发现了,我们是同一类人。
司徒卫败了,败在一个无名女娃手上。重伤卧床,半年后不治身亡。
我坐在醉香楼啃烧鸡,听说书。
厉老头蹲在一旁,看着我空荡荡的右袖,欲言又止。
「别一副哭丧的样子,死的又不是我。」我抬起左手,擦了擦嘴巴。
「话说那女娃,最后那几招剑法犹如天助,一下就制死了司徒卫的剑招。啧啧,后浪推前浪,看来新一代剑神即将出世咯!」
又有人一掌拍在桌面,「听说那女娃是替那江家小子报仇,使的该不会就是无情剑法?」
「啊呸。」我一口鸡骨头差点卡在喉咙。
我招招手,唤来店小二,冲他低语几句,他点点头,朝说书人走过去。
十年后,江宅。
「廖爷爷,我想要练剑嘛。你跟爹爹说说好不好?」小女孩扯着老人的衣袖,「等我长大,也要成为独臂剑神那样的人,她可厉害了!」
说着蹦跶着搬来一根木头,在地上摆好,然后双手合十,噗地一声用力砸在上头,「梅花剑法,第一式!」
「呜呜,好痛。」
进门的江潇航刚好瞧见这一幕,无奈地摇摇头,一手抱起女儿,一手捉着她红肿的小手,轻轻吹了吹。
「爹爹,呼呼,呼呼就不痛了。」
江夫人赶紧迎过来,从他手里接过女儿,嗔怪道:「也不怕宠坏了她。」
江潇航展颜一笑,似这三月里的桃花,一下就晃了谁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