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
在想写这个故事时,感觉鼻子有些发酸。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心太软,而是因为故事中包含有太多的无奈和伤感。上次回家,听说姨父病得很重,妈要过去探望。本来作为晚辈的我应一同过去探望的,但我出于种种考虑没去。为防止大字不认又年迈的母亲在赶过去的路上出意外,老父狠下心来,一改多年不走亲戚的老毛病,陪着妈妈一道过去。时代飞速发展,一些熟悉的旧路旧景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高楼,一个个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混凝土森林。那天有了父亲的伴行,妈妈不仅看望了病中的姨父,也完成了多年未完成的心愿,与自己的老妹妹得以相见。
小时候常去沙滩店的姨妈家。去时由妈妈带着,同行的人还有舅舅家的大人和小孩。我们沿着那条熟悉的土马路,两条腿不停地走啊走,边走边看路边的公里碑,当碑上的数字变成6时,就可以望见姨妈家的竹院和一棵大树上的喜鹊窝了。姨妈曾当过沙滩店村的妇女主任,不光心灵手巧,还能说会道,是她家里的一把手。家里家外的事务她是总指挥。她家的事务多的不得了,四个孩娃的吃吃喝喝,自留地的种植,大大小小开垦的荒地的打理,牛猪羊的喂养…我们去时,负责接待的也是姨妈。说上一通亲切的话后,就忙不迭地奔向厨房。厨房里大一碗小一碗地装满了菜,肯定是头天晚上就加班准备好了的。菜们圆圆满满地堆叠在碗里,冒着热气散发着香味。我们这些小馋猫们肚子早已饿的不可开交,哪经得起这般香味的挑逗,偷偷地将爪子伸过去擒住一块塞进嘴里狂嚼着逃开…四个孩子中最小的叫久子,是我的玩伴。他是个假丫头,乌龟骚很长。他小我四岁,经常到我家里来,一过过上好多天。我们玩打弹子甩泥巴炮打地老鼠推钢卷翻花跳方等好玩的,久子玩输了好赖皮,一赖皮我就过去薅他的乌龟骚,一薅他就倒在地上翻身打滚号淘大哭,他的哭声会导致我被大人狠凑,而连续几次这样的事发生过后,姨妈就会从家里过来接久子了。姨妈将家里果园里的桃子杏子葡萄甘蔗西瓜瓜子花生等好吃的东西带过来给我们吃,还会花钱带我们去附近的小店买糖豆和羊角酥…
姨妈有四个孩子,因为孩子多,家务活多,四个孩子小的时候大人想管却腾不出手。他们基本没怎么读过书,小学上个二年算不错了。他们打小没有被大人管着,呵护着,疼着,糟头糟脚地像牲口一样慢慢长大了。
在姨妈家的四个孩子"水深火热"的那些年里,我这个他们眼里骄傲的老表活跃在小学初中高中的校园里,甚至就差一步就进了大学的校门。
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羡慕过我的好运?
十五岁那年的暑假,我感觉想我的表弟久子了,就骑上自行车从蔴湾去了沙滩店。表弟久子没待在家里,姨妈说在沙滩里看打瓜。我看着一望无际的打瓜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去。表弟和他的狗待在一个草棚里。草棚的不远处是老沙河的河水。表弟黑干糙瘦,牙齿乏黄。他见到我很是高兴,用拳头使劲地砸开一只打瓜给我吃。吃打瓜的我看着受苦受累的小表弟感觉很伤心。我的天真活泼可爱的小表弟哪去了,这太不公平!在我离开那一眼望不到边的打瓜地的时候,一下子就凉透了心。
但是,世事的发展完全颠覆了我的想象。命运并未成全我学业有成的美梦,它让我止步于大学的校园前,而那个在瓜地里天然孤独中长大的小表弟,却像打瓜的黑瓜籽一样一天天丰满、坚韧,发出勃勃生机起来了。
十八岁的我沉沦在落榜的阴影里,小表弟外出务工,孤身一人。二十八岁,穷困潦倒的我是一个三岁孩子的父亲,小表弟已成了老板,出门香车美女携行,。三十八岁,我在大风大浪中跌跌撞撞,他腰缠万贯在爱海中沐浴徜徉,四十岁时,我们曾有过交集,那时他向我伸出援手,欲拯救我于茫茫苦海,可我碍于脸面,拒绝了他的好意,同时合上了与他间交往的大门。多么可悲啊,我的脸面,我那卑微的自尊心。在我的眼中,他始终是那个有着小小辫的未长大的小表弟,还有关键的一点就是他没怎么读过书。
不再来往的这些年里,每逢正月拜年,爸总三番五次地督促我和大哥去看望姨妈。爸总念叨"姨亲不算亲,死了姨娘便断亲“这句伤感的古训。他为什么在意这句话呢?因为在他的内心里一直有个遗憾,未能完成他妈妈我奶奶的心愿:看望她的妹妹他的姨妈我的姨奶奶。奶奶在世时,姨奶奶也还健在。但她们想见却不得见,因为她们都是小脚女人,都是没话语权的人。奶奶日日以泪洗面,对爸爸说那句爸爸反复讲给我听的古训。
姨奶奶家住莲花庵,小时随母亲和父亲的姥姥家的子孙一道去的。一路向北,穿过蔴湾这边大片大片的蔴地,走到老河沙滩,将鞋子脱下裤腿挽起来,涉水走到河的对岸。小孩怕水,被大人们高高地扛在肩头。光着屁股,骑在大人的脖子上的感觉超享受。那是小孩们的特权,平时享受不到,只有像去姨奶奶家这种长途跋涉且又过水的时候才有。姨奶奶有个儿子叫杨继山,他结婚时我们这边一大阵人过去喝喜酒。晚上从莲花庵返回蔴湾途中,遭遇鬼打墙一一群想过沙滩的人明明朝对岸走,却怎么走都走不到对岸。奇怪!我们的蔴湾呢?一直到天放亮了,对着远方的那葱绿,才找到了方向。
姨奶奶和奶奶在世的某一天,我在村头看见了表叔杨继山。他挑着担粪桶,用一根竹编的捞网在露天的茅坑里捞蛆(养鸭的家庭用蛆来喂鸭)。他戴着宽草帽,浑身散着臭气,显然不是来家里作客的。他要是来做客,肯定要称上二斤红糖看大姨妈(那时最好的孝敬老人的方法就是称二斤红塘给老人喝)。那天他大姨妈我的奶奶正坐在太阳底下,将裏脚布解开,用剪刀剪那只嵌进脚掌心里的小趾的趾甲。打蛆的杨继山来来去去将我家周围的几个露天茅厕翻了个遍…
后来奶奶老死了,姨奶奶那边怎样了,不再有人过问。
我们不去看姨妈,姨妈就主动过来看我们。她骑着三轮车,一次又一次将家里的产的曾经带给我们的好吃的东西拿到蔴湾这边来卖。除开卖去的部分,剩下的全送给了我们。我回家有时会很蹊跷家里整口袋好吃的水果,而每当那时妈都会告诉我那是姨妈家的,姨妈来过。有时姨妈来时,碰巧赶到我在家,妈妈便会来通知我,我连忙急匆匆地赶过去。于是我看到了久已不再年轻满头银丝的姨妈。
真的很是牵挂,很是想念她老人家,但是自从成了家有了孩子,心里牵挂的重心就有了转移。而且她老人家有了像李久那样有出息的儿子,我们的关切其实是无足轻重的。
那天回家时,李久开了辆宝马车将他的姨父和姨妈一直送到家。爸爸对我说李久在他家待到很晚了才回的家。爸爸说我按你对我说的没告诉他你已回了家。我是那样告诉爸爸的,因为我知道曾经我们家养熟的娃子小表弟李久肯定会开车过来的。
那天我像是老龟躲在自己的壳里,不敢将头伸出壳外。一遍遍在脑海中过着电影,想着童年时那个赖皮的乌龟骚,想着野地里孤独看瓜的小表弟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