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打场
播种之后,秋天倏地远去,飞逝的无影无踪,仿佛要去寻找它丢失在夕阳下的影子。
冬天也说不上残酷,但是总以雪的肃杀来显示自己的威严,绿油油的麦子被她装进白色的盒子里,成了她豢养的宠物。
春天来了,我枕着桐花的香味,美美的睡了整个阳春,眷恋的伸着懒腰,翻身下炕,走出院子,老黄摇头摆尾的跑在前面,一会儿对着洋槐树呲一泡尿,一会儿又叼起一朵迷路的梨花,骚情的叫唤两声。
小咪还是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傲骨,对我讨好的呼唤充耳未闻,爬上南坡村最高的一棵树冠,眺望着连绵起伏的山岭,一脸的凝重,像一位哲学大师般的沉思,那一刻,我感觉它不像是一只猫,更像是一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军。
“什么狗屁将军”,想到此,我一脚朝那棵大树踹去,树纹丝不动,我的脚却碰得生疼,小咪举起左爪,像招财猫一样招了招手,做了个嘲笑我的动作。
我也抱着树身,爬了上去。
在南坡,我麻利的爬树本领堪比猫王,不但能像电工踩着脚扣一样的上树,还能如壁虎般吸附着树身,悄无声息的攀爬,遇到本人情绪高涨的时候,再让他们见识一下俺倒爬上树的本领。因此,每当谁家树上的果实丢了以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走,先去找牛二问问”。
我站在树顶,真的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不过,那是“一览村子小”。
远处,太行山从南向北延绵不断,越向北山势越高,一条条峡谷沟壑纵横,一座座山峰连绵起伏浑然天成,它没有峨嵋的娇柔、华山的险峻,也没有泰山的王者之气,却用自己独特的大气和包容,佑护着太行儿女。
南坡是他的怀抱里临近平原的最后一个村庄,翻过南山就是沃野千里的中原大地。
小咪卧在我的头顶,这个家伙就有如此的毛病,非得高人一头,它看着鳞次节比的梯田,以及梯田中金黄色的麦子,痴痴的说:“麦子熟了,该收割了”!
麦收就是南坡人与时间的一次赛跑。
我提着妈妈熬的绿豆汤去东场。
老黄摇着尾巴,跑在我的前面,它与我一样,不愿意窝家里,只要出了大门,幸福值马上就爆表。
我随意数了一下,从我们家小院出来到东场,它一共跷起了六次左腿、四次右腿撒尿,试图在每一个墙角、石磙或者树根处,留下自己的气味。看着它如此频繁的小便,一次比一次少,最后两回简直就是滴了两滴,我真得为它担心,莫不是像狗蛋爹一样患上了尿频的毛病?或者是害怕迷路,故意留下记号?不过那也不会啊,这条路它一天来回溜达十几次,就是闭上眼睛倒着走,也能摸回去,大黄,你究竟想干嘛?
路过供销社门口时,看见螃蟹和泥鳅弟兄两个推着他们父亲的自行车偷偷溜了出来。
螃蟹和泥鳅是小名,大名是红星和红卫,他们的父亲在西村邮电所上班,配有一辆印着邮电标志的自行车。车身绿绿的,前把上不但有个“叮铃铃”响的铃铛,横梁上还搭着一个绿色的包。
螃蟹哥俩儿的父亲特别爱惜车子,每天临上班之前擦得锃光瓦亮,看着车子时的眼神直直的,好像那是他刚过门的新媳妇。
今天是周末,老子赋闲在家睡午觉,儿子们就偷偷推出来学骑车。
老黄跑在前面,好奇的打量着这两个家伙。只见螃蟹双手握把,左脚踩着脚蹬,由于个子矮,跨梁够不着,就将右腿塞进车架的窟窿里,一点一点的蹬着,泥鳅两腿夹在后轮中间,双手攥着后座,拼命掌握着平衡,一缕缕的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
这种骑法我知道,而且我也擅长此道,它的学名叫掏窟窿,虽然姿势不雅,但这是启蒙骑行的第一步。
炽热的太阳好像被烧红的铁炉,喷吐出滚烫的热量,把天空和大地全部笼罩在魔爪之下,要把它们烤干烤熟。青草被晒蔫儿,无精打采的垂着脑袋,夏蝉歇斯里底的叫着,好像上一辈子有着比窦娥还冤的委屈要向世人倾诉。
可是,麦收中的南坡人,谁会停下手里的活儿,来听听它们的絮叨呢?
俗话说:快割快打,麦粒不撒。此时田野里一片忙碌的景象,平时安静的像画一样的梯田活了,到处都是走动的人。 有的人弯着腰、左手薅麦右手挥镰,身后是一排排被割翻的麦子;有的人把麦子摞起来,打成一架厚厚的、沉重的捆,只见他低下头、一哈腰,嗨的一声就背了起来,这个时候的人,都是谁有多大力气,就使多大力气,哪个也不敢惜力偷懒。
从麦田到打场的路上也是热闹的很。无论是七亩洼还是西南坡的田地,所有运麦子的人和车熙熙攘攘,都汇聚到村西的一条路上。
有用软乎乎的扁担挑的,一步一晃,看着像跳舞扭秧歌,其实步子稳得很,一根麦子也不掉;也有用牲口车拉的,稳重的牛,撒豁儿的驴,油光发亮的骡子,哪一匹牲口和人都揣着一个心思;还有的年轻人趾高气扬的开着拖拉机,拉着满满一车斗的麦捆,“突突突”叫着,风驰电掣般的从挑担的旁边超过去,留下一路开心的笑声。
头裹白羊肚手巾的赵老汉从地上拾起一把麦子,那是刚从拖拉机上洒下来的:
“不怕没有油,就怕丢地头,这些年轻人啊,咋就不知粮食金贵唻!”他一边数落一边把麦子塞进捆里!
来到了东场,我把绿豆汤放在桐树的荫凉下。老黄卧在我的身边,吐着舌头喘着粗气,小时候不懂它吐舌的意思,以为它在耍酷,大了才知道那是在散热。
我看了一会儿它,它看了一会儿我,觉得挺没趣的,忽然想起赵老师给我们讲过的故事,就摸了摸它的狗头说:老黄,你每天不务正业溜溜逛逛,不觉得没有意思吗?听说过中国有个叫西藏的地方吗?
老黄卧正身子,把头放在两只前腿上,好像很乖巧的听我说话:西藏的青稞种子,就是你们同类衔来的,难道你就不能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吗?
老黄看似聚精会神听我说话,其实眼睛早以被草根旁两只蚂蚁吸引住了。顺着它的目光,我也看见两只小蚂蚁,一人拖着一个麦粒,拼命的向洞口拉动。
麦场上,外公正在用一个三股杈翻着麦子,烈日下,汗水将衣服都湿透了,那件衣服也不知穿了多少年,布料都已经朽透,上面还有好几个窟窿。忽然,那一阵子我感觉心里很难受,鼻子酸酸的,想哭,恨自己还小,竟然连杈子也拿不动。
打场的活儿,看起来简单,其实做起来还挺复杂,是一环扣一环,先得将刚刚抢割下的麦子拉到场上,摊麦,晒麦,翻麦,碾麦,拢麦,扬场,装包等等,少了哪一样都入不了仓,都吃不上白面馒头。
下午两三点,日头正盛,眼看地也被晒得快冒出油了,摊在场上的麦子被烈日晒得焦脆,已经翻了两遍了。
外公拿起一株麦,把沉甸甸的麦头揪下,在手心里一捻,捏起几粒放进嘴里嚼了嚼,然后摘下草帽擦擦汗,露出满意的神色说:
“中了,打吧”。
接着,一天之中最欢快、最热闹的场面开始了。
大南坡有两个队,都有各自的打麦场,大大小小有六七个。我们家是二队,不大的场地摊着好几家的麦子,同时打起场来车响人喊马嘶、热闹的很。
东边晒麦的是黑脸赵虎,早已提着摇把站在车前严阵以待,看到别人开始打场了,就左手拨着减压,右手用力转动摇把,一圈又一圈,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突然左手一松减压,小四轮就“突突突”冒起了黑烟,欢快的叫了起来。
赵虎嗖的一下跳上车,踩着油门,拉着石磙,像一条下山的猛虎,在麦场里转起了圈圈,焦黄的麦铺在石磙的碾压下,发出“沙沙”的爆裂声,饱满的麦粒纷纷从麦杆堆里滚了出来。
和赵虎相邻的是大个子满囤,他可是俺南坡村远近闻名的车把式,据说满囤训牲口的本事是他爹亲传的。抗战时,满囤爹曾经赶着大车,穿越封锁线给八路军运过粮食,家里现在还珍藏着一顶小日本的钢盔,那是八路军给他爹的奖励。
此刻的他看见黑虎开着拖拉机耀武扬威的在他面前撒着欢,剑眉一挑,气不打一处来。他高高的扬起长鞭,“啪”的一声,打了个漂亮的鞭花,那匹正值壮年的枣红马前蹄抬起,一声嘶鸣就拉起石磙和拖拉机较起劲来!
在麦场的西北角,有一台队上刚装的脱粒机,偌大的风口好像一只大嘴的哈嫫,发出呼呼的叫声,成捆的麦子从嘴里吃进去,麦粒就从砖砌的肚子下拉出来,破碎的麦秆从扬风机吹出来,纷纷洒洒,落了一地,好像一只吃不饱的怪兽。
太山媳妇撅着屁股,一杈又一杈往怪兽的嘴里喂着麦子,忙的满头大汗,边干边对太山说:“亏的我是个老娘们,要是个小媳妇还真顶不住了!”
太山瞪了她一眼:
闭上你的乌鸦嘴吧,再瞎说抓把溏鸡屎给你塞住。
谁知道,人受表扬会骄傲,洋车受夸把链掉,刚才还呼呼作响的机器,说不转就不转了,真是个纸扎的牲口---中看不中用!
人们涌到跟前一看,原来是被太山拉了电闸,他急得一头汗水,一边跺脚,一边指着机器气急败坏的说:
“看看,都看看,啥几巴先进武器,刚呼呼转了一阵,就麦粒麦秸分不开了,俺的麦子都吹到老方家的堆里了。
旁边有个人说:再试试,或许就管用了?
太山斩钉截铁的说:谁想用谁用,我可不敢再用了,再用今年就得喝西北风了”。排队等着用机器的人听太山这么一说,“哄”的一下就散了。
乡里农技站的“锅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戴好草帽,对茫然失措的助手小梁说:看好电闸,我钻进里看看啥毛病!然后,如地老鼠般地钻了进去。
“锅主任”是个好干部,其实,他姓张不姓郭,在俺们这儿,农忙时数他往乡下跑的勤。他呢,还有个心爱的白塑料头盔,就是和电影上演的老片《村子里的年轻人》上郭主任戴的头盔一模一样,所有大家才亲热的喊他“锅主任。”
当打麦场上正忙的如火如荼时,光屁股二狗从麦秸垛后面露出了头,头上粘着全都是麦秸,他撕开喉咙嚎着:“毁了,牛哥快来看呀,赵虎飞车球了”!
听到喊声,大家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回过头去看,正好看见惊魂落魄的赵虎开着拖拉机冲来,只见他脸色铁青,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厚厚的嘴唇哆嗦着,两只不大的眼睛被浓烟滚滚的小四轮熏成了熊猫眼,一双手胡乱的拧着方向盘。从大声惊叫、犹如上厕所时被偷窥的小琴妈身边飞过,又直直的冲向瘸腿老李,要说人都是逼出来的,平常开个会总是三摇两晃最后到场的瘸腿李,这个时候却变成了好汉燕子李三,身手异常敏捷,只见他木叉戳地,轻轻一点,影随叉动纵身一跃,跳出一丈开外,轻松躲过了怒气冲冲的小四轮。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赵虎和他失控的野马一头扎进队里的麦秸垛里。
外公和父亲都是扬场的一把好手。
他们站在不同的方位,却能根据风向巧妙的调整位置,挥动木锹扬出来的麦子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杂质,而且至始至终、头上衣服上没有落过麦糠。而我们家的邻居胖头鱼,却像是从麦秸垛里钻出来一样,胡乱的向上撩着麦子,头上脖子里全是扬场时落的麦杆麦粒。
午后的太阳,像一个燃烧的火球,蝉们歇斯里底的叫唤着。打完场的大人们喝罢汽水,忙着打麦垛去了。
东场上晒满了刚刚收获的麦粒,金黄金黄的,像铺满了整场的白面馍馍。
我和看场的小伙伴们吃完了最后一口冰糕,把冰糕棍唆得都快起了火,折断一扔,就在柿树底下玩起了蚂蚁。
可是,我总感觉今天有点不寻常,平时懦弱说话总也不利索的二狗挤了过来,磕磕巴巴对我说:牛、牛、牛……
我推了他一把,将一只小蚂蚁放到他鼻尖上数落他:“牛、牛、牛都比你说话快,唱、唱、唱着说”。
他红着脸边唱边说“牛、牛哥,今儿个老多多的蚂、蚂蚁,咋都聚堆了”!
谚语说的好:“蚂蚁聚堆,大雨临门”,刚才还火急八扯的太阳,转眼就钻进厚厚的云层乘凉去了。蝉也不再“热、热”的喊了,不知道躲当哪家串亲戚去了。
大人们拿着木锹纷纷聚拢到场上,想把碾好的麦子快些拢起来。没有轮到碾麦子的人家,也用尖锐的三股叉帮忙挑着往一块搭堆。
“轰隆隆”平地一声炸雷,吓的我从核桃树上溜了下来,光着脚丫,向爸爸妈妈那儿跑去,慌乱中,也顾不上石子磕脚了。
六月的天,小孩的脸,真是怕啥来啥,说来就来,一阵狂风刮过,豆粒大的雨点不打招呼,噼噼啪啪的从天而降,击打着滚烫的地面,一声声怒吼的雷声由远而近,风使劲的吹着, 树枝被风摇得咔咔作响,顷刻之间,倾盆大雨就下了起来!
我抱来一只小凳子,将凳子放翻,弯下腰,紧贴着地面,用力向前推着金黄色的麦粒。外公使着一柄木锹,飞快地将麦子往大堆上铲,白羊肚毛巾搭在脖子上,脸颊上的汗也顾不上擦一擦。爸爸妈妈动作最快,他们铲动麦子的动作让我看得眼花缭乱。哥哥和大姐二姐拖着宽大塑料布跑了过来,几个人用力拉着想要盖住麦堆,就连我们家最小的“大人”----小妹妹,也步履不稳的抱着砖头,忙不迭地压在塑料布上。
风呼啸着,肆虐着,想要把麦堆掀开一个口子,夺走我们的劳动果实,雨也跟着捣乱,急的好像谁在天上用盆子倾倒,黄豆大的雨滴打在脸上生疼,哥哥、姐姐和妹妹的衣服都被淋透了,可是他们和爸爸妈妈、外公一样,牢牢地看守着麦堆,谁也没有离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雨慢慢的小了,一座座拢起的麦堆上都蒙上了雨布,抢场的人用淋湿的褂子擦着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三三两两的逐渐散去了。
麦场上又恢复了平静,只留下稀稀落落的雨声。
一阵长满苔藓的风吹过,黑夜扬起斗篷把山遮住,把树遮住,把丰收中的南坡完整的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