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短篇 | 一缕艳阳送君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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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陆长君

“君儿这一生,有三件事舍不下:春日的海棠,夏日的茶,还有夜上海的星光璀璨下,他眼中绽出的光华。”

“生如飘蓬,徒留一世艳名,便只能以这支海棠寄托阁下,来世相逢处,白鸽旋飞,四海波静,我便要打着赤脚,踏过天青垂水,将红线的一头亲手递去阁下手中。”

“将军阁下,来生相会了。”

萧且阳初遇陆绮君时,正逢这个女子的盛名传遍满目疮痍的中华大地。

萧且阳只知那是民国最负盛名的女人之一,因其锦绣文著牡丹天香,因其妙眉冷眸颦颦多姿,因其举手顾盼之际,便教伤痕累累的民国逢了一抹潋滟春光。

萧且阳相识陆绮君,并不是戏折子里的一场姹紫嫣红的花事,乃是万马齐喑唱出的一支哀曲,在国破山河之中,在烽火狼烟之中,在血色染就的浪漫之中。

在民国的风急雨骤之中。

他坐在车中,越过车窗看到那个女人娉婷于书馆之前,冷目如空,一身宝蓝色银绣云鹤纹高领旗袍,严正方冷,雨润无声。

那是一簇冰霜,一抹艳色。

冥冥之中,鬼使神差地,他叫了停。

她亦是神使一般,收回了远眺的冷眸。

脉脉相望,楚江上。

云若春燕的剪尾,遗落一场相顾无言的静美,在春阳下的上海,在海棠花带伤恸放的悲曲之中。

萧且阳知道那个女人叫陆绮君,那个写“裁岁月疼痛为衣,披风月情重为帛”的陆绮君。

夜上海的笙歌阵阵,是枪林弹雨之中的脉脉春色,是做着故国之梦的万象阴霾,是砌在十万颈血上的粉饰太平。

“阁下,君小姐来了”

他夹着雪茄的手扬了扬,站起身整了整军服的衣襟,背着手望向那个迎面走来的女子。

她还是那么倨傲冷曼,像是雪地凌寒而开的冰莲,美的寂寞而伤悲。她今日穿的旗袍不是那件宝蓝色,是炎红裁就得一身华装,绣狂傲的牡丹,直长到细白的脚踝,衬着白跟鞋。

她走到他面前,不笑不燥,冷恹恹的,手抱腹前,淡淡地行颔首礼。

“将军阁下。”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

萧且阳知道,陆绮君是为他而来。

陆绮君是 一支艳海棠,开在民国万里灰蒙的墟烬之中,是流云一朵,在蔼蔼的天,缀着绝美的流苏。

陆绮君有过很多名字,才女、诗人、冷美人,亦或是名媛。

历过民主共和的思潮洗礼,国破家亡的人依然脱不了旧俗,认定女人之于男人,就如草木之于土壤。

可在名流宴上挽着萧且阳出现之后,便再没有人敢说陆绮君是交际花。

将军军装在身,戴了青天白日徽的大檐帽,腰上别一支精巧的勃朗宁。

美人生平第一次在人前露了笑容,穿改良了的白色暗纹开叉小旗袍,颈上一串圆润的珍珠,似枕在百合花萼上的露水。

萧且阳与陆绮君。

春晖不满艳,又润一支莲。

灰暗岁月,灿烂天空。

是骄阳一抹,途径了冷寞的幽谷。

飞舞,娟娟的,往温柔深处。

萧且阳不再恋慕陆绮君。

人也不似初见时那麽柔情百转。

他冷着脸,看着连案累牍的公文,只叫手下把门外那个女人轰出去。

“君小姐!”

陆绮君不听这套,推门就往里冲。高跟挞挞地踏着地板,带着十足的怒气。

属下退去,门在身后关紧,他抬起头看她,薄薄的唇泯成了一条线,淡淡地,冷恹恹,像是曾经她的模样。

陆绮君走上前,不由分说夺下他腰间的勃朗宁,指在了他的头上。

他不动,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公文,直到她抠开了保险也依然不动声色。

她的身子哆嗦着,泪水夺眶而出,沐了骄阳太久,心中冰寒乍破,春水溶溶,她是焕了温度的莲,再也捡不回昔日的骄傲冷寞。

她手指蠢动,来来回回,进进退退,犹犹豫豫,去去合合,耳边一声轰鸣,眼前仿佛看到了他浴血的头颅,和一个崩溃哭喊的女人。

却终于难以割舍。

她丢下枪,转身离开。带着衣襟散落的一阵甜香,和从胸中喷薄欲出的悲怆。

萧且阳没有去追,也不敢去看那个绝望的背影。

远方响起了渡船的汽笛之声,荡着秋日寒凉的风响遍中华大地,盘旋不绝,如泣如诉,呜咽成了她心中的一曲悲歌。

民国二十四年十二月十六日。

那一日,华北的呼声越过千里破碎山河,传入了宿在梦中的上海。

将军独自乘车归来,走入黑漆漆的府邸,便已察到潜在暗处的异动。

陆绮君从暗处走出,著的是那身他初见她时的宝蓝色改良,月光被在她身上,手中拿着的,是一把银亮的枪。

陆绮君踩着白色的高跟走近他,眸中莹莹,悲戚地把他望着。

萧且阳眼眸含笑,竟是没有再冷她,好像二人依然恩爱如初,那时她著白色的旗袍,挽着他的臂,他笑意如斯。

“将军阁下,来世再会了。”

陆绮君柔柔笑着,抬起手,对准眼前的人。

抠动扳机的瞬间,她的手却陡然改了向。

在一声枪响之中,子弹旋飞而去,从他的身侧飞过,击穿了他身后那个人的胸膛。

只听紧接着又一声枪响,他终于醒转过来,惊呼着扑向她,却只能接住她鲜血淋漓的身子。

一手抱着她,一手迅速掏出腰间配枪,连出数发,悉数补在那个头戴礼帽的人身上。

“你早便知我是为你而来,是不是?”

陆绮君枕在萧且阳的臂弯,眸若璨星,嘴角是迤逦的血迹,分外刺目。

萧且阳眼中有泪,并未回答,只是用力抱紧她。

大敌当前,上面却一直叫宣着攘外必先安内,他这个一向主张一致对外的亲共少将军,早已被列在了校长的暗杀名单上。

他算到了一切,却没算到她会走进他的生命中。

他当然知道她是为何而来,从那一日,他在车上看到那抹宝蓝色的倩影将冷冷的目光投向他,便知道。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他不怕。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他亦是不怕。

唯一不敌的,是萦绕在他身侧带着温意的胭脂香,她是推了他行舟入水的涟漪,是落入他星河的花瓣,是在他梁檐上低声呢喃的燕,是他无论如何不忍舍弃的人。

萧且阳紧紧抱着怀中的人,她的血似春日里随风飘扬的艳桃,落了他满身。

“生如飘蓬,徒留一世艳名,便只能以这支海棠寄托阁下,来世相逢处,白鸽旋飞,四海波静,我便要打着赤脚,踏过天青垂水,将红线的一头递去阁下手中。”

她将一支染了血的海棠塞入他手中,便再无力挣扎一分一秒。

她于刺目猩红之中沉沉睡去,沐着轻柔的夜风,沐着零落的月色,沐着他声声的呼唤,在他臂膀中,睡去了。

“将军阁下,来世再见了。”

民国三十四年九月二日。

那个男人遣散警卫员,执意要独自往那片林中去,身旁革命的战友想上去拉,却被政委拦了下来。

他走在山间的小路上,手中拿着的是一支枯萎的海棠。

  “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着晴空里

  白云,又像是一流冷涧,澄清。”

白鸽从头顶飞过,高吟着和平的歌振翅飞去。

他仿佛看到一个人。

那个女人娉婷于书馆之前,冷目如空,一身宝蓝色银绣云鹤纹高领旗袍,严正方冷,雨润无声。

“君儿这一生,有三件事舍不下:春日的海棠,夏日的茶,还有夜上海的星光璀璨下,他眼中绽出的光华。”

“来世,我便要将红线,亲手递去给阁下手中,可好?。”

他望着眼前的青坟,将那支海棠放在那块寥落的碑前。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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