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树

  故乡是山区,属丘陵地貌;山多树,有松、柏、枫、栗、苦楝等,以松为最多,但绝无名贵树种。松冬夏常青,四季常绿,绵延起伏,是村庄的天然绿色屏幛。尤令人叹服的是,那些生长在峭壁上的松,形态大方,累赘盘结的根,顽强地伸向岩缝中的泥土,汲取着养份;原本险要的地势,却另成一景……

    在乡间,无论走在田垄间,还是沟坎上,弥眼四望,悉数是绿的树。每个村落,往往都有一棵二棵浓荫匝地的大树。山上光,人心慌。没有树的村庄是令人恐惧和惊悚的。在哪些艰难的岁月里,树给人以抚慰,抚慰着人们小小的欢乐和小小的忧伤。树是有生命的,北方人就把砍伐树称为“杀树”。树是忠诚的,选择了一个地方,就是几年,几十年,乃至一辈子的坚守。树的一切思想都寓于沉默:沉默、沉静,与世无争。无论你是鞭笞还是赞扬,谩骂还是微笑,它都一样接受人们任意施予的粗暴和温存。也许每棵树都有许许多多的故事,每棵树都是一首婉转清丽的诗,但这些大抵都被忙碌着的成天算计得失的可以原谅的人们而忽略。树随时都可能会遭到砍伐,没有征询,没有程式,也没有哪怕是虚假作秀的表决;倒在大地上的是树,躯干还是那么挺直,枝柯不屈地伸向天穹……;大多数树种,即便被伐倒了,翌年还会在原来的根系边生出新的孽苗,又会长成一棵新的树;这一棵树与上一棵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是上一棵树的延续,继续完成着作为一棵树的历程与意义。

    我家门前的池塘边就有一棵百年老枫。有人说有三百岁,也有人说有四百岁。我小时候曾问过庄上的老人,他说也不知道树有多大,他小时候看到的也就是现在的这么大!老枫冠绝群木,俯瞰全村,许多不同的鸟儿都在树冠垒巢。在春季的早晨,鸟鸣声不绝于耳,像是鸟类大会。有时候还能看到两群鸟为争枝占巢而发生争战,但不久旋又归于平静。那时我却一点儿也不喜欢老枫。或许因鸟鸣常扰我清梦;或许是在钓鱼提杆抛线时常将鱼线缠挂枫枝,扫我雅兴;或许是稻谷晒场时老枫浓荫常遮掩阳光,需随光影位移而不断翻场,费人体力;更有甚,有一次我爬树,竟被摔个屁墩……,不过现在回忆起来,却觉得老枫又高又大又美又好哩,有这样的一棵老枫真棒,这是什么缘故呢。老枫生长在池塘边,半边的根裸露在外面,半边扎在土里;让我常常担心它会不会在某个人们不经意的夜晚会突然倒伏?记得有段时间,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去看老枫,不过我担心的事从没发生,老枫仍依然故我,却更显巍峨挺拔。后来索性就不去看了。老枫也许是实在太老了,全身发黑,尤其是在秋冬季节,树叶慢慢由青变红,最后落得一个不留,光秃秃的枝桠,看不到一丝生气。怎么也不能让人联想到枝繁叶茂,浓荫蔽日的风采来。那一年,我用刚学了三节小学自然课的知识,由担心、推测进而断定它明年不会再发芽了。理由是老枫太老了。这么一想,我突然感到一丝悲哀和失落。不过老枫虽然让人等的急了些,但每年春天都吐绽新绿,从未爽约。

    老屋前进是一排青石瓦房,房后至山坡脚底是一个偌大的院子。父亲最爱种树。记得院中有梨四,枣二,橘一,柿一。还有家养蜜蜂三箱。每到春季,梨花似雪,蜂蝶绕树;春光满园,不输自然。夏天在树间纳凉,或聚聊用餐,皆有福荫庇护。秋天则可大饱口福,梨利齿,枣益消,倒是非常契合当下的食疗养生。有一棵梨,一次被脱缰的耕牛蹭去了半身的树皮,树干也微微倾斜,都认为不能成活了。可两年过去,竟绿荫如盖,而独这棵梨结实最多,且最大而最甜。要是在晚上,月亮升起,长空如澈;树影婆娑,更添幽绝。忽感天地之大,时光悾惚;必高歌一曲,抒我块垒……

    在晒场的西北角,西屋的窗前有二棵槐树,间距仅有一步,南北并列,我们称之为双子槐。树干差不多一样粗细,树冠犬牙交错,咬合紧密,谁也分不清彼此是谁的枝,谁的叶。清晨,太阳从树枝的罅隙中照射下来,光洁的地面就布满了参差斑驳的投影。远处的山峦,苍翠欲滴,像覆盖着巨大的绿毯,似乎蒸腾着雾气。天龙庵(注:大别山北麓余脉山峰)上的那棵巨大的向导树,时而分明,时而却又不见了。躺在竹床上,凝视着雪白的槐花和碧绿的叶子轻拂在灰色的瓦瓴上,如一朵朵飞溅的浪花,常常引发我许多的遐想。后来读钱钟书《槐聚诗存》,心想老先生的居所边也一定有两棵这样的槐树,先生时常仰视,并给他许多奇异的想象和灵感,成就了那些令人瞩目的文字。而吾生性驽钝,固不能著文留芳,但能在槐荫下放松身心,偈作一番不切实际的想象,亦倍觉满足之至矣!

还有许多记忆中的树,不及一一道来。

    树美化了环境,装点了生活。树生长在人们的记忆里,也生长在人们的精神土地里上。树就这样伴随着人们度过了那些或明丽或阴晦或辉煌或卑微的日子。在这些所有的日子里,无论是现在,还是在已经流逝了的缈远的过去,抑或是在遥不可及的未来,我都一直喜欢、感激和怀念那些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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