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早课时分,学校的广播里突然传出全体学生在操场集合的通知。此刻,平日里升国旗的站台上立着一个瘦弱的女生。
在几百双目光地注视下,她红肿着眼睛,读完了关于给人写情书,关于不服老师管教,关于浓妆艳抹私自出校的检讨。嘶哑而又无力的声音在操场上稚嫩地飘。旗杆顶端的红旗被卷动着展开了一角,又回归耷拉的姿态。台下的空气像被抽干了一般,偶尔传出隐忍的咳嗽声。每一个人都像是情书另一端的罪人。
自那之后的他和芷一,即便在人流攒动的喧嚣里目光相遇,也少了许多舒心的笑容。或许过不了多久,和其他人一样,他们也将成为操场之上众多来来往往的身影。脊背弯曲,目光混沌。这些孱弱的生命在校园里等待着茁壮成长,等待着鲜花盛开。
两个月后的一日,他壮着胆在夜课结束后从教学楼涌向宿舍的人丛中,把一封短信塞在了芷一的手里。第二天傍晚,宿舍的人都去了教室。他背着头一天夜里收好的书包,在宿舍里站起,坐下,来来回回,走到门边,又返回座位。最终,在看了一眼贴在胸口口袋里的照片之后,他呼出颤抖的气息,出了宿舍。
在学校后门的墙角附近,芷一正独自站在那里。
他们看见了彼此,向对方靠近。趁着后门的门卫拿着水壶去热水房的瞬间,他牵着芷一的手飞一般地跑出了校门。循着那条学校背面的小山路,他们狂乱地奔跑,转弯,爬坡。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校园的视线里。
停下脚步的时候,他们一起回头,望着山林遮挡的方向,大口大口地喘气,呼吸。眼睛转向彼此,汗水混着泪水挂在通红的面庞上,笑容从泪光中渐渐泛起。如同旭日东升的那一刹那,曙光初现,照亮了前方的路途。他从芷一的肩膀上取下书包,挂在自己的身上,牵着她微微发抖的手,顺着这条自由的小道走了下去。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有点怕。”
“但你还是来了。”
“我想着你是一定会走的,我不想一个人留在那里。”
夕阳残留着最后的霞光,渲染着他们无畏的逃离。山林间的晚风吹过路边的田野,温柔地拂动着两颗璀璨而纯净的生命。走完了一段小路,从一处巷子里的台阶拾级而下,他们踏上了宽广的国道线。耳边传来嘈杂的气流,三轮车的喇叭声催促着人慌乱地赶路。他们站在国道的边缘,像脱离牢笼的囚犯,刹那间重获新生却不知所措,惟有紧紧地握住彼此的手。
“一 一,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买点水,然后一起回家。”
“嗯,你慢点,我等你。”
芷一静静地站在路边,看着自己心中的人走向对面的商店,不时地回过头来望着自己微笑。这就是爱情了吧,她痴痴地想。心中的那一丝担忧和害怕逐渐被此时此刻近在咫尺的幸福占据,天越来越暗,她却不再惆怅。就好比一街之隔前去买水的人一样,男孩的内心早在踏出校门的那一刻就被勇气填满。从店铺老板那里取过两瓶冰冻的汽水,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与勇敢,他转身向她走去。芷一正望着他,露出恬谧的笑容,如春天的三叶花在晨曦中绽放。
一辆三轮车翻在对面的街道边沿,人群涌动,呼喊。芷一倒在距离那抹微笑一丈多远的位置。两瓶鲜艳的汽水在男孩儿的奔跑中顺着国道慌乱地滚动。他在女孩儿的身边跪下去,看见殷红的鲜血洒满了还残留着一丝笑意的嘴角。他无意识地伸出手,又缩回来,在她带着温度的血泊中看到天空一片昏暗……
芷一葬礼那天,下着大雨。男孩儿头一天晚上就从家里偷偷地跑了出去,在小学附近徘徊到天明。凌晨开始飘起的雨越下越大,站在小学院墙角落的他被淋透了身体,在夜里瑟瑟发抖。望着那所曾经无数次注目的木屋,雪白的花圈帷幔遍布四周。他多么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却终究无法抬起僵硬的双脚。
芷一的棺木在苍凉的唢呐声中被抬起,送往木屋背后的山上,与他们的小学遥遥相望。就好像在等待着那些美丽的清晨,阳台上悠远而青涩的笛声。痛哭的呼喊冲破大雨远远地传来,他紧握的拳头在手心压迫出紫色的血痕,雨水从头发流经布满血丝的眼角,在他的脸上刻画出一道道心碎的痕迹。那一天的雨没有停过。人烟散尽的深夜,他一步一步走到芷一的坟前。第二天的黎明到来之前,他悄悄地离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生了一场出生以来最漫长的病。学校的开除决定,遥远的父亲归来,母亲抹不完的眼泪,村里人的流言蜚语。所有的斥责,安慰,绝望,都不过是一阵吹过的风,在他的心里没有一丝重量。他听着,却听不见,他看着,却看不见。
半年之后,他从家里的后院开始,种出了一座花园。直到父亲不声不响地出走之后,村里人才渐渐知道那是一座夜夜点灯的荒诞墓园。
距离后院几十米外的山脚附近有一片荒地。多年以来一直种着三叶草,是家里的牛羊喜欢的绿色食物。他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把四周打理干净,并在中心位置开辟出一个一米来深的长方形土槽。
一个残阳将尽的傍晚,他抱着一个铜质的小箱子,蹲在已经铺了一层石块的土槽边。打开铜箱,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布袋。那块深蓝色的玉佩,那一缕深藏芬芳的秀发,在血红的日光下熠熠生辉。他的泪水汩汩流出,滴滴思念,落在了早早失去主人的芬芳之上,渗透进那片孤寂的荒野。
他一样一样不舍地收回布袋,装进箱子,上了锁,连同钥匙一起安放在石块排成的长方形中心。一渡河里捞起的泥沙一把一把地洒进去,填平了土槽。将打磨好的大石头一块一块地搬起,垒砌成了U字形状的坟冢。靠着开口的方向,竖立起一块无名的铅灰色石碑。中间的位置镶嵌进一个木制的相框,芷一的笑脸定格在黑白色的永恒瞬间。
太阳落山了。那天夜里,一盏油灯在坟头悄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