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平姨的时候,我还在坐月子。她跟着照顾我的姑婆进来,在床边的小沙发上坐下,局促地笑着。短发,白皙的脸上跳跃着一些小雀斑。淡青色的一件西装洗得发白却异常“挺刮”,一双卡通棉袜穿得直直落落……真的,跟我想的有点儿……不同。
我早就听过平姨的故事。平姨是婆婆的堂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清秀的可人儿。当年爱上了一个腿有点小问题的小伙子,小伙子走路不大利索,家中自然反对,拗不过父母,终于还是分开了。后来,平姨嫁了一个老实普通的男人,婚后平平淡淡,生了一个儿子,日子倒也过得安安稳稳。
平姨是家中老大,下面还有五个弟妹,最小的弟弟最受她疼爱。等她生了儿子,小舅舅同样把外甥捧在手心里。但这个小弟很不幸,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就车祸身亡。办丧事的时候,因为死者太年轻未成家,于是大家在子侄辈里挑了他最疼的小外甥端牌位。小小的孩童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一片冰冷的白色和汹涌的哭声中被人半搀半抱地行完仪式。这件事过去一阵子,大家的哀伤都渐渐沉淀下去了。平姨的儿子却有一天莫名其妙地告诉妈妈,看见小舅舅来同他玩。平姨当时觉得晦气,还打了孩子一巴掌,但却没阻止得了小孩子继续胡言乱语,他说,小舅舅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平姨恼怒却也没多想,没多久,小儿子突然生病去了。联系先前种种行状,大家都认为是小舅舅太疼他,把他带走了。
好在,平姨的伤心很快被另一个儿子的出生淡化了。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平姨心里慢慢升起了希望。儿子七八岁时,家里积攒了一些钱,准备新砌间房子。平姨的丈夫叫来自己的妹夫做小工,一家人乐滋滋地开始盖新房。谁料,妹夫在孔板上一脚踏空,从上面摔下来,死了。禁不住妹夫一家的闹腾,加上内心的欠疚,平姨把盖新房的钱全赔光了,并且接下了抚养三个外甥男女的担子。从此以后,只要农忙季节,自己家的稻子可以不割,得先去帮他们家割,一年到头,除草,插秧,洒农药都是小事,三个外甥的吃穿都从他们手里出。小姑并没有守几年,很快就改嫁了,从此两家变一家。
好在一切都会过去,三个孩子成年了,房子也断断续续盖起来了。可是手里积攒的有限的钱怎比得过人家财大气粗的高门大院,前面人家盖起了一座高楼,恰好遮住了平姨家的采光。平姨去说理、请求、请村里调解,乃至最后吵架,都没半点用,对方仗着朝中有人,一副蛮横,丝毫不肯让步。那就作罢。平姨守着四个孩子,该嫁嫁,该娶娶,陆陆续续都成了家。平姨自己的儿子,由于家里条件的限制,娶了个外地女孩。可是没多久居然都离婚了,大家都问为什么,平姨含含糊糊说那女的不规矩,有天在家偷人被当场抓到了。家丑不可外扬,大家也没敢再问下去,可是后来,平姨在私底下告诉姑婆,其实是自己的儿子不会生……
生活对平姨,犹如漫漫冬夜,长得没有尽头……突然有的亮色是传闻要拆迁了,看看自家的三间房子,一家人有了翻身的斗志。终于拆迁了,由于是修路,沿着路的走向,拆到他们家居然不拆了,一家人如泄了气的皮球。为了谋生,也为了儿子未来的第二个婚礼,平姨和老板没日没夜地接活,一大把年纪爬上爬下给人装太阳能热水器,收入还可以。
前一阵子,刚结到的八千元放在枕头下,上趟街就丢了,平姨捶胸顿足,痛骂可恶的小偷,后来才发现,是老伴拿了钱去赌博了,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在赌博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已过半百的平姨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竟遇到多年前的恋人,如今人家养尊处优,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两人相见,竟是不停地抹眼泪,最后抱头痛哭……然,哭过之后只能还是挥手道别,谁都不可能将生活的磨盘倒转,只能任它继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碾压自己……
我看着眼前的女子,不是我想的饱经风霜,不是被生活蹂躏得体无完肤的模样,而是依然干净整齐,脸带笑容。虽然她的故事厚重得完全可以和余华的《活着》相比。但,在生活这场铺天盖地的风沙中,保持一个不苟且的姿态,也许会活得比较有尊严吧。
真正能屹立于天地间的,不是任何具象的人,而是抽象的人格。就如清贫,乃是贫而有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