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为什么帮我?”
“我孙女每次回来总是带着伤,我希望,她在学校也能得到善意。”
“慕书漪,跟我一起离开吧,这个地方。”
序章
傍晚的余晖渐渐失了温热,伴随着即将笼罩大地的黑夜,是那逐渐聚拢的寒气,裹挟住县城的每一寸呼吸,渗入肌理深处,直至战栗不止。
青灰色的泥板路蜿蜒而去,尽头处两只身影迎面而来,一大一小,在那点霞红的映照下美好得如世间多数温馨的母女相牵画面。待二人走近看个仔细,原是小女孩儿紧紧攥着母亲破旧的袖口,苍白着小脸努力跟上大人的步伐。而前面的女人似乎在赶时间,脚步迈得很大很急,顾不上身后孩子的踉跄,木着枯瘦苍黄的脸,抿紧冻紫的嘴唇不发一语。
直至看到一家包子铺,远远地便望见半截帘幕迎风飘荡,上面印着店铺名号,有些复古的试样。
女人停下脚步,终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瞧着粗粗喘气的女孩儿,眼神无动于衷,手臂一用力,扯出被攥住的衣袖,一手推着女孩儿的后背走近铺子前。
这个时间段基本没什么人买包子,老板便不必一直守着,早早动手炒了两道小菜,配上热气蒸腾的白米饭,正弓着背窝在后厨吃饭,听见声音往外看了眼,见有客人,将手中的饭碗搁桌子上,起身掀开帘布招呼对方。
“要买什么?”老板抬起蒸笼,一一介绍着,“馒头、肉包、豆沙、叉烧,还是粽子?”
女人没有回答,低头问身边女孩儿。
“要吃哪个?”声音毫无起伏,如腊月的寒冬冰冰冷冷,听不出丁点情感,倒是跟她脸上的麻木冷漠如出一撤。
女孩儿鼻尖通红,双颊是被风霜摧残的冻红,被面前的香味吸引,直愣愣地盯着那一个个白软软的包子。听见女人的声音呆呆抬头,似乎有些困惑,抑或是不敢奢望,愣愣望着对方。
女人轻微皱眉,沉声重复一遍:“问你要吃哪个?”
女孩儿似乎这才敢相信对方是要给自己买,小小咽了口口水,犹犹豫豫地抬起有些冻僵硬的小手,指了个最小的。
她不知道,这最小的其实才是最贵的。
女人似乎打定主意满足一次她的渴望,没有对老板的报价提出异议,干脆利落地付了钱。
拿到手后,小女孩儿双手捧着这软嫩喷香的肉包子没敢下嘴,像是渴望太久的东西突然从天而降,一时有些无措和情怯。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女人,见她脸色阴沉地给了老板钱,眼睫颤了颤,讨好地将肉包递给对方,想让对方先吃一口。
女人却一把推开她的手,差点儿将她手中的包子弄掉,还好她双手及时护着,感受到对方的情绪,不敢再有任何动作,静静地垂着脑袋。
女人有些不耐,将她带到一旁,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里情绪复杂,“你在这儿等我,我先去找一位阿姨借点钱,你自己别乱跑知道吗?”
说完,女人深深看了女孩儿一眼,也不等她点头,转身就要走,身后却传来阻力,一回头,是女孩儿扯着她的衣摆。
女人声音冷了下来,沉着脸色流露出不耐,“放开。”
女孩下意识松手,没敢再追上去。
这次女人头也不回地离开,决绝的身影隐没在已然暗沉的夜色当中。
老板瞥一眼傻站在原地的女孩儿,看她还呆呆望着女人背影,心里明镜似的,却只是摇摇头,转身回后厨了。
夜里温度下降得厉害,隐隐能听着寒风的呼啸,肆虐而强势。
九点过后基本没什么生意了,老板收拾好东西,裹着棉衣准备关门。一打眼看见那小姑娘还在门口,身上就穿一件不合身的大褂,看面料已经洗得发浆,基本防不了寒;裤子是极薄的夏季长裤,被风一吹,空空荡荡,飘着抖着,瘦小的身形仿佛这风再猛些就能吹翻。
此时她努力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躬着腰背蹲在原处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腿,妄图挡些寒风,却还是打着颤,一抖一抖的,好不可怜。
老板举着铁钩将门拉下来踩住,拿出钥匙锁好门,双手揣进兜里转身,走出几步又停下,顿了顿,还是出声提醒:“姑娘,你别等了,你妈这是丢下你跑了,还在这傻傻蹲着,去找个地儿避避寒吧。”
女孩儿迟钝地抬起头,苍白的小脸削瘦骨感,嘴唇已经冻得发紫,轻轻哆嗦着,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却倔强得厉害,睁得大大的,像会说话似的,看着人时闪着纯粹的光芒,此刻经历酷寒,仿佛将所有风暴装进了这两颗曜石里,沉淀过后暗淡些许,却依旧生辉。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对方的话,轻轻垂下视线,抿着双唇摇头不信。
“你搁这儿冻傻了?她要是没不要你,怎么现在还不回来?哪个爱孩子的会留着自家孩子吹冷风?”
女孩儿始终低着头,倔强地不肯给出反应。
老板觉得自己好心被当了驴肝肺,有些不耐烦。
“得,我管你信不信,你要等你也不能搁我这儿等,你要冻死了,明儿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说着,就挥手准备赶人,他也不准备当什么好人,更不想惹事上身,“赶紧走,别蹲我门口。”
女孩儿仰头望着面露凶意的老板,怯怯动了动身子,一步未挪,脸色显出痛苦,她因蹲太久腿麻得不敢动弹,刺刺麻麻的痛意使她抖得更加厉害。
老板以为她不愿意离开,气势汹汹地拎着那条细小的胳膊,把她拽了起来。
在被动站起来的时候,女孩儿右手下意识伸到身前抓住什么,一看,原来是怕剩下的那半块包子掉下去,刚刚一直放怀里捂着,没舍得吃完。
老板没看清她的动作,只怕她是要赖在门口,冷风又嗖嗖往袖口、脖子里钻,一时更不耐烦起来,推搡着:“快走快走,别耽误我时间!”
女孩儿还是只摇头,脸上带着恳求,见对方无动于衷,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能抬手胡乱比划着。
老板愣住了,这才发觉对方是个哑巴,难怪会被丢了。
老板下意识这么想着,也不能说良心发现,但还是放开女孩儿,语气也没那么凶,“随你去那儿,反正不能留我店门口啊。”
“不然我把你送到警察那儿,喏,不到三公里就是警察局,说不定警察能帮你找到你妈,再不济也能有个地方待着。”
那个时候,五岁的小孩儿对于警察的印象就是会抓坏人,将他们送到可怕的监狱受罚,因此女孩儿一听要被抓去见警察就吓得要哭出来,转身就要跑。
但小小的身板,双腿又冻得僵麻,哪里跑得快?
迎面又一阵寒风刺激得老板一激灵,他缩了缩脖子,眼睁睁看着身前的小家伙在寒风中跑蹿,影子歪歪斜斜,仿佛下一刻就要摔倒,心中一恸,下意识就喊住了女孩儿。
女孩儿却没听见,也可能是太怕对方,并没有回头,更不肯停下来。
见那小身影还在继续跑,老板骂了一句,三两步追上去,按住了女孩儿的肩膀,强硬地将身上的外套脱给她披上,宽大的衣物盖住女孩儿全身,显得有些滑稽。
“穿着!明天别让我看见你了,走吧!”吼了这一句,老板吸了吸鼻子,暗骂自己多管闲事,搓着手臂不再多留。
第二天,包子铺老板早早开门,果然没见着那女孩儿,以为她已经离开了,内心情绪颇有些复杂,也不知是松口气还是愧疚,总之难得纠结了那么一时半刻。很快生意忙起来,也就顾不上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孩子,渐渐地将这事儿揭过。
十点过后,客流量少了,老板将包子装好,递给客人。对方接过,找钱的时候提了嘴:“哎,那边垃圾桶怎么回事?”
“什么垃圾桶?”
“喏,就那小孩儿。”客人抬了抬下巴,指着某个方向,顺着看过去,不远处的垃圾桶旁蹲了个小孩儿,不就是昨天那姑娘么?
“刚刚我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就蹲在那儿,也不知道是哪家小孩儿?这是离家出走了?哎,不会是个乞丐吧?”
老板瞥了一眼,接过钱,不甚在意地说:“昨天来的,被扔了。”
“这么狠心?”
“那小孩儿是个哑巴,我看八成是嫌弃呗,又是个女娃。”老板往围裙上擦了擦手,继续说:“昨天那女孩儿愣是赖我门口不肯走,谁知道今天又蹲那儿了。”
“哑巴啊?”客人惋惜地摇了摇头,“再怎么样也不能扔啊,都养这么大了。”
“谁知道呢,昨天我看那女人的样子,八成养活自己都难,哪顾得了一个哑巴。”
客人不由叹息一声,又往垃圾桶的方向看了一眼。
“可怜。”
“世间可怜人多的是,反正我们也管不着咯。”
客人笑笑,招呼一声就离开了。
老板将蒸笼盖好,伸长脖子往垃圾桶那边看了一眼,收回视线,不再理会。
临近中午,气温渐渐上升至高点,太阳直直晒在垃圾堆上,散发出的腐臭气味吸引了苍蝇的到来,嗡嗡闹着人耳朵,女孩儿挥手赶着苍蝇,额上汗珠滚落,却不肯挪动一步。
这是距离能看见包子铺最远的地方,又不会被赶走,她不能离开的。
她怕妈妈回来找不到她,就真的不肯要她了。
距离昨天吃的半块包子到现在,女孩儿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她饿得胃部隐隐痉挛,却还强忍着。
终于她忍不住从怀里掏出那留着的半块包子,鼻尖是垃圾呕人的腐臭气味,耳边苍蝇乱飞,她却专注地将包子放嘴里啃了起来,虽然已经又硬又酸,但她还是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咀嚼着。
包子很快吃完,女孩儿贪婪地舔了舔嘴唇,长时间没进水,有些发干。她将头搁在膝盖上,出神地望着昨天妈妈让她等自己的那块地儿,如今已经被其他人占据。
突然,半边身子落下阴影,一旁垃圾桶传来细碎声音,女孩儿抬眼,原来是一位老奶奶在捡垃圾,一双手粗糙皱黑,将翻到的塑料瓶扔进麻袋,束紧,转身,对上她那双黑亮的眼睛,刻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个慈祥的笑来。
“这里脏,去别的地方玩啊。”说着,老人拖着麻袋走到下个垃圾桶,继续刚才的动作。
女孩儿视线随着对方身影游移,不知不觉在心中细数老人捡了多少个瓶子,一直到对方离开。
又半天过去,天色暗了下来,女孩儿撑了一天,有些昏昏欲睡,眼皮很重,将合未合,头不住往下点,落空后又立马清醒,撑着眼睛盯着包子铺,没一会儿又缓缓合上。
“女娃,你咋还在这儿蹲着嘞?”
女孩儿猛地睁开眼,惊醒后带了些警惕。
中午那捡垃圾的老奶奶又出现了,看着对方的笑,她慢慢松懈下来,悄悄移了移位置,怕对方像那个老板一样赶她。
老人这时也察觉端倪了,在女孩儿身前弯下腰,“你家大人呢?”
一个仅五岁的孩子,靠着毫无选择的信任撑了太久,心里的无助与难受在有人询问的情况下再也憋不住,化作滚烫的泪水积蓄在眼眶,轻轻一眨,便止也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她也不知道大人去哪儿了。
“哭啥呀,你这孩子,这是怎么了?”老人有些无措,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得小孩哭了,想伸手安慰一下,一看双手满是脏污,又缩了回来,急得不得了。
“你别哭啊,有什么委屈跟奶奶说,奶奶听着呢!”
女孩儿狠狠吸了吸哭红的鼻头,抬手揉着眼睛,就是不肯出声,老人都怕把它揉坏了,哪个小孩儿哭起来不是大嚎大叫,头回见着哭得没一点儿声响的,可让她心疼着呢。
老人蹲了下来,“不哭了哈,奶奶给你买糖果吃行不?”
女孩儿抽噎着摇了摇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的老奶奶,抖着手打了个手势,配合着口型,老人细细看着,明白她在说“妈妈”。
“你在等你妈妈?”想到女孩儿等了这么久,“你是走丢了?”
看见女孩儿摇头,老人不得不往另一个答案想,心中的怜惜更甚,“妈妈让你在这等她呀?”
女孩儿点头,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坠了下来。
“行,那奶奶陪你等,不哭了啊。”说着,老人挪到女孩儿旁边坐了下来。
女孩儿愣愣看着她,好一会儿又垂下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等了多久,女孩儿肚子里传来“咕咕”的叫声,老人听见了,低头看了看她,然后轻声说:“饿了吧,要不你先跟奶奶回家,奶奶给你做好吃的,吃饱了再来等好不好?”
女孩儿眨着眼睛,小小咽了口口水,却还是抿着唇摇头。
“不吃饭,身体会饿坏的,饿坏了身体就得住院,到时候你妈妈就找不到你了。”
“而且,奶奶也饿了,走不动道,你扶一下奶奶回家行不?”
见女孩儿表情有松动的迹象,老人又哄道:“奶奶答应你,吃完饭就带你回来,相信奶奶一次,好不好?”
“来,扶奶奶起来。”
老人伸出胳膊,静静等着女孩儿,脸上没有催促,也没有不耐烦。
终于,女孩儿看着老人铺满褶皱的脸上,那熟悉的笑脸,慈祥又和蔼,慢慢站了起来。
就这样,女孩儿扶着老人,老人拖着麻袋,向家的方向走去,身影被昏黄的路灯拉长,在寂寥的夜色中相偎相依。
女孩儿在那个地方等了多久,老人便陪着她等了多久。渐渐地,女孩儿接受了被抛下的事实,从此牵紧老人的手,跟在她身后捡瓶子。小小的身子拖着比她人还大的麻袋,默默听着老人教她什么瓶子才能卖钱,然后蹲下来将它放进袋子里。
晚上回家,老人会将女孩儿捡的瓶子单独放在一边,等袋子满了,带着她去收费站卖钱,捏着皱巴巴的零钱揣进衣兜转身,眼尾的褶皱微微下垂,眉眼笑着,牵起一双小手回家。
跨进家门,老人将钱拿出来,眯眼仔细数出几张,放进女孩儿手心,迎着她惊奇的目光摸了摸她的头,“这个是你捡瓶子赚的,我们小漪啊会赚钱了!”
女孩儿抬起头,迎着暗黄的灯光,映得眼睛晶晶亮亮的,终于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笑容。
老人心中熨帖,将女孩儿带到身前抱着,拉着她的手叠好那几张小零钱,声音和缓温柔:“小漪得把这钱存好了,以后啊你捡的瓶子卖的钱都是你自己的,到时候我们小漪就是有钱人啦!”
女孩儿抿着嘴笑着,眉眼弯弯,随着老人的话而有了想象,眼里盛满了希望。
“奶奶给你找个盒子当存钱罐吧。”
女孩儿兴奋地点了点头,看着老人在纸箱里翻翻找找,终于找出了一个月饼铁罐,她珍重地将自己的资产放了进去,晚上睡觉时伴着这甜美的希冀进入梦乡。
从此,小巷里总有一个小小的奔跑的身影,拖着那个破旧的大麻袋,身后塑料瓶呯呯嘭嘭发出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