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短篇 || 盲臣纪

篇头插图:来自网络
【引言】
我三年前在豆瓣网认识的山西小姑娘H,上星期从日本留学归来,不直接回山西,却赶在上海世博会之前最后一个月,跑到日本文化馆凑热闹,做实习生,然后约我见面。我请她吃了顿晚饭,她送我八页《盲臣纪》复印件,是从日文版《汲冢琐语》里弄下来的,另附她特地替我逐字逐句翻译的中文。H说,原文是战国时期的蝌蚪文,可惜寻遍了日本各大图书馆,始终没找着。我说,你历史读傻了吧,《汲冢琐语》在西晋太康年间出土,跟《竹书纪年》是同一批的,两宋时已经基本散失了,你自然找不着。她说,那你手上为什么还能拿着这篇日文版?她说她东京大学的博士生导师告诉她,多年前政府组织专家研读的《汲冢琐语》,正是货真价实的竹书,他是参与内部交流翻译的学者之一,但这篇《盲臣纪》不是他翻的,现在这批竹书封存在哪里,他也搞不清楚了。我说,《晋书·束皙传》说,《汲冢琐语》出土时,总共应当有好多篇,为什么单单复印这一篇?H说,没错,总共十一篇,但是,第一,盲臣师旷是春秋时晋国的大音乐家,也是她最早的山西老乡,她热爱历史留名的一切老乡,第二,其他十篇都不好看,这篇最有意思,她说没准儿我读过之后,添些油加些醋,又能整出篇小说来,她想看我怎么整,第三,她穷,东京大学图书馆复印东西贵,所以能少复印就少复印。
我想,从蝌蚪古文到现代日文再到当代中文,一转手二转手三转手,中间不知走失多少味道,但大致意思估计还在吧,所以没再追问,所以跑回家正襟危坐,连夜攻读H版的《盲臣纪》,读完之后,没有添油加醋,只产生几条零碎论断。论断甲:我在上海图书馆读过清代王仁俊《玉函山房辑轶书·续编·补编》里的一篇《师旷纪》,是馆藏手稿本,号称“一卷”,其实查读书笔记,只有寥寥三十六个字:“虬龙者,龙之无角者也。黄帝时有虬龙,白前身,有鳞角,背有名字,出图。史禁或以授黄帝稽瑞。”当时就奇怪,怎么跟师旷一点关系没有,读H翻译的《盲臣纪》第一句,我就知道,王仁俊的辑录,根据的不是全本,而是不知道什么野本子,就这么断壁残垣抄进去了。假如H的话属实,假如《汲冢琐语》果真流落到了东瀛,那么《师旷纪》原本应当就是这篇《盲臣纪》,而《师旷纪》这个名字 ,无疑是王仁俊杜撰后另加的。论断乙:《汲冢琐语》是战国时魏王的陪葬品,可见活在春秋的师旷,死后到了战国仍然吃香。魏国是晋国分裂的产物,辖地基本变化不大,文字变化也应当不大,那么埋在魏王老坟里的《盲臣纪》,就算是晋国的蝌蚪文,也没什么奇怪。论断丙:文中多处有“盲臣”、“瞑臣”、“旷”等自称用语,可见原文是用第一人称写的,相当于一篇很早的自传。论断丁:师旷是瞎子,《盲臣纪》是师旷死前口述,由别人代为刻写的,里面有多处“先公”、“主公”等敬称。史书上说,师旷一辈子伺候过两个老板,一是晋悼公,一是晋平公,其实根本不对,这只是师旷最重要的两任老板,他总共有过三个完整的老板,两个不完整的老板,而《盲臣纪》是直接写给新上任的第五任老板晋昭公的,类似于诸葛亮写给刘阿斗的《出师表》,只是写完没多久,师旷可能就去世了。论断戊:“师”只是那时候固定的职务名称,是宫廷里面乐官的头儿,例如师延、师涓、师襄、师挚,都是这个职位。师旷既不姓师,也不是没有姓,而是姓国姓:姬旷,字子野。这是师旷自己说的。论断己:一切其他古书上关于师旷的一切零星记载,本源应当全都来自《盲臣纪》,只不过,有些可能根据的是原文,比如《逸周书》、《韩非子》、《左传》,多数是道听途说变了味儿的,比如《吕氏春秋》、《淮南子》、《说苑》。
H的中文转译晓畅明了,辞能达意,让我感佩。在产生写小说的灵感和冲动之前,我先在她的基础上,谨遵“原意”,略加润饰,变成纯当代的汉语版,全文附在下面,算是在小日本和H之后,对原文蝌蚪版《盲臣纪》的再一轮抹黑。唯一最大的改动是,所有师旷的自称用语,我都用“我”字统一取代了,为了读起来顺溜一些。

* * *

有一种龙,没有角,叫虬龙,我没赶上过。据说黄帝那时出现过,白色的身子,身上有鳞,背上有字,驼一部图籍,从河里上来。当时史官说,虬龙现身,是祥瑞的征兆,说明黄帝昌明。

有一种龟,通体透明,叫玉龟,我赶上过。记得是先悼公五年,那一天先公开心,在河东请大伙儿吃酒,宴席摆在黄河岸边。酒吃到一半儿,先公说,子野啊,你不是新谱了一支《玄默曲》嘛,来,给大伙儿显摆一下。其实那首曲子还没完工,我就即兴弹。快弹完的时候,有人惊呼起来,我才知道河里爬上来一只玉龟,背上也有字,也驼一部图籍,在岸上溜达一圈,又钻到了河里。那部图籍,先公命人取了过来,但是没人能读懂,后来赏给了我,我一个字一个字摸了差不多三年时间,才明白是部预言书,虽然只有十几片竹简,却让我受用了大半辈子。当时史官也说,玉龟现身,是祥瑞的征兆,说明先公昌明。

另外,还有一种玉羊,还有一种玉马,还有一种玉鸟,我都赶上过,都在我给大伙儿弹琴的时候跑来,跟着我的琴声跳啊跳,仿佛知道我在弹什么。不过那会儿先悼公已经不在了,先平公正雄姿英发,身体倍儿棒,都看到过。

这些东西,据说都是祥瑞的征兆,遇上谁谁昌明。

祥瑞好啊,都喜欢祥瑞,主公你日后也会喜欢。

我也喜欢。

作为没有正常瞳孔的瞎子,我可能比所有人都更加喜欢祥瑞,盼望光明。跟所有人一个最大的区别是,眼耳口鼻舌身意,我首先没法看见早晨第一缕阳光,我只能在脑袋里触摸祥瑞,在黑暗里想象光明,并且比所有人都更加想知道,除了有闲空搞搞年会,有闲钱修修道路,有闲情弹弹小曲,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祥瑞与光明。

在国外,关于我为什么是瞎子,有多种传说,最主要的两种是:壹,小时候不专心学琴毕不了业,羞愧之下跑回家,拿绣花针把自己眼睛刺瞎了;贰,长大后为了专心音律星算五行之术,拿艾草把自己眼睛熏瞎了。两种说法,道理殊途同归,为了免受花花世界干扰。其实都不是。我虽然个性有些古怪,却还不至于这么变态自虐。我是瞎子的真正原因是,我生下来就是瞎的。当我的先母发觉我吃奶时找不准她奶头,当我的先父发觉他下班回来我看不见他人头,他们开始懵了,他们不知道今后该怎样教育我,谁能教育我。但是后来,他们开始不懵了。最先不懵的是先父。他那会儿在先灵公宫里作小乐手,在任何一个儿童长到需要玩具的时候,他开始把他每天工作使用的各种乐器塞我手里,供我把玩,并且有一次意外地发现,我居然在他的木琴上,拨出了他每天夜里哄我睡觉的声音。那一年我两岁。再大一些,玩的东西多了,我自己也意外地发现,只要有孔的我就能吹,只要有弦的我就能弹。我用芦苇吹出了三十几种鸟叫的声音,我用棕毛弹出了单骑行走和万马奔跑的区别。我不再满足于先父给我的那些玩具,我自己用竹子、用葫芦、用木头,做了好几件可以吹可以弹可以敲的东西,心情好的时候,我吹这个,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敲那个。另外,我虽然没有眼睛可以看外物,我的耳朵却比较灵敏,有一次先母在里屋替我补衣服,我在外屋听见缝针掉在了地上。所以我越大,先父越不再轻易在我面前弹琴吹乐,因为我总耐不住指出他这里吹错音了,那里弹走调了,事实上都是些小差错,不仔细听,听不出来。邻居们说,我有音乐天分,是奇才。我想,这可能是我唯一的天赋,天帝爷没有把我的路赶绝,在音乐上,赏了我一碗饭吃。任何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天赋,也许我生来就该干这个,就像你生来就该掌管大晋国土。

我反复在想,从先灵公十年我生在晋水,到现在主公你开始当政我瘫在榻上,一又三分之一个甲子瞎着活过来了,遇上的人真不少,但真正攸关的人只有四个,先父、先师、你祖父先悼公和你生父先平公。总的来说,先父姬冕告诉我这辈子可以做什么,先师长枞子教会我可以怎么做,先悼公周公给了我可以做什么和怎么做的空间,而先平公彪公让我明白了应该不做什么。

我是我先父唯一的儿子。我祖宗的祖宗最早姓奚,据说曲沃武伯统一晋国的时候,祖宗他们出了力,立了功,于是赐为国姓,但是从那时起,到我出生,中间整整一百年,换了六代先公,我家都没有出现过大人物,没有出现过总理,没有出现过部长,没有出现过将军,连音乐家也没有出现过,所以,我是我们家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大乐师,这个首先是先父的功劳。从专业上讲,先父绝对不是一个可以让我佩服的人,我甚至觉得他根本不热爱音乐,音乐只是他的工作,就像推车磨刀割麦子是另外一些人的工作。他是一个很熟练的乐匠,却成不了家,但是他把他那一小瓶水全倒给了他的瞎儿子,把我引上道,在我幼小的心坎上捅了一个碗大的孔,让我开始心眼明亮,让我用另一种非典型性方式长起来,活着闹着欢喜着,欢喜了十五年,他就带我到首阳山上,把我交给了先师长枞子。

我跟着先师过了十四年,后来我再回来,先父母都已经去世,我自己也快三十了。先师的身世,没有人知道,他从来不跟我说。我偶尔会问,一问,他就生气,闭起眼睛,一声不响,后来我也不敢再问。也许对于他来说,目的只有一个,在他有生之年,教有缘之人,教可教之事,至于他自己,只愿意做个符号,终老深山。我知道他教过不少人,有的做官了,有的做王了,有的跟他一样隐居起来了,例如我有个叫李耳的师兄,天赋奇高,比我略早一些时候跟随先师,我认为是先师最得意的学生,后来到楚国,一堆官职由他选,他一个没选,却进了图书馆整理书籍,一边整理一边读,书读完,就西出函谷关,不知所踪,离开前一夜,写了篇《德道》,我读了感触至深,十分钦佩。我不知道先师究竟有多少绝活,被教的人究竟能学到多少,但每个从他那离开的人,都不会空手而归。我跟着先师,学过些星算之类的东西,都是一知半解,皮毛工夫,真正摸着门道,还是后来自己慢慢琢磨的。十四年的时间,主要是学琴,以及跟琴有关的一切道理。跟所有老师不同,先师长枞子不会手把手告诉你指法怎么用,节奏怎么变,他只听你弹,你不断地弹,他静静地听,听完,偶尔说几句不明所以的话,常常一句话够你琢磨一年,等你琢磨透了,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先师也笑了。例如跟从先师的最后一年,我有一回练琴,几只黑鹤从远处飞来,停我身边翩翩起舞,我突来灵感,谱了支《玄鹤曲》,谱完,弹给先师听,先师听了没作任何评价,只对我说,子野,你知道什么是音乐,为什么要有音乐,音乐有什么用?音乐不是作秀场的,是作交流的,音乐不是传递声音的,是传播德行的,音乐不是用来歌咏的,是用来割舍的,真正了不起的音乐,听了不但远方的玄鹤会飞过来,远方的人也会飞过来。先师这样的话,让我极端费解,有好长一阵子,我没有弹琴,我开始怀疑,甚至无望,我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懂得过什么,我不清楚自己还能否懂得些什么,但先师不再多说,他不在一个问题上多吐半个字,他知道,假如你能够了悟,你一定能了悟,假如你不能够了悟,你永远不会了悟。直到后来我遇见先悼公,才终于参透其中奥义,那时早已过去了十个春秋。我一生谱写过很多曲子,也许有三十支,也许是五十支,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取雪竹琳琅、凛然清洁之音,谱了《白雪曲》,有白雪而后有阳春,我又取和风淡荡、万物知春之意,谱了《阳春曲》,都在先悼公当政期间。这两支曲子我弹得最多,也在宫廷教得最多,但真正学熟的,百无一人,真正领会其中玄妙的,万无一人,恐怕也只有先师长枞子会在天上摸着胡子偷偷地笑。

先景公据公十八年,首阳山大雪。雪后,我与先师喝茶,苦竹茶。茶喝完,先师说,子野,能教的我都教你了,能学的你也都学了,你禀赋无限,前途无量,该回晋国去了,只要你愿意,那里一定有比弹琴更值得的事值得你去做,总之不能跟我一样窝在这儿一辈子,记住,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长枞。我于是拜别先师,踩着雪,带着把七弦琴,回来了。回来后的故国,什么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战争,大国与大国战,小国与小国战,邻国与邻国战,与邻国的邻国战,大家都在制止并制造恐怖,多年以来,有史以来,我们从来不缺少恐怖分子。先师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可是我实在不知道什么是更重要的事情。我想我还是弹琴吧,也许先师的意思是,我可以弹给更多人听。不管怎样,在一个没有祥瑞之气的年代,琴声本身可能就是一种祥瑞。琴这东西由来已久,以后可能还要存在更久。

我通过宫里先父的乐师朋友介绍,捧着先师送我的那把好琴,走进宫廷,也成为一个乐手。那一天,我仿佛看到先父的影子,然后做了十年我先父。十年里,我没有谱下过任何曲子。别人弹琴我弹琴,别人吹竽我吹竽,没有人知道哪个音是我弹的,没有人知道哪段曲是我吹的。先景公据公在听,但是听不见。先厘公寿曼公也在听,但是也听不见。他们一边听演奏,一边听战情汇报。我淹没在乐声的空气里,就像先师淹没在首阳山的草丛里。那十年里,我真的瞎了。

宫里所有的乐手,只有我一人是瞎的。正因为这,我后来引起了你祖父先悼公的注意,再后来更成为你父亲先平公的贴身助理。因为两位先公,除了我从此不再参与集体大合奏,我开始做弹琴之外的一些事,说弹琴之外的一些话,琢磨弹琴之外的一些道理。

引起你祖父注意,场景是这样的。你祖父单独约见我,问我,多大岁数?我说,虚长四十。怎么盲的?生来就看不见。怎么学的琴?用心学的。做乐手多久?一直在做。最擅长什么乐器?七弦琴。最擅长什么曲子?看时间地点对象。假如现在呢?《无射》。可不可以弹一曲?我于是席地而坐,开始弹琴。我听见你祖父在听,听到一半,他和着我的琴乐,放声唱:“家国如若安宁兮,远客来服无方;君民欲修仁德兮,虽好美乐无伤。”我仿佛看见远处的硝烟凝为白冰,白冰化成溪水,溪水流向一大片绿得发翠的草地,战士们扔下弓箭,跑到草地上抱作一团。那一天没有玄鹤飞来,也没有虬龙现身,但是主公你可以想象,那是我十年以来最神往的一次弹奏。

那天以后,我被你祖父封为大乐师,并隔三差五地被他叫去,谈论乐理,以及乐理之外的国事,谈得兴起时,他会把赵孟、伯瑕、叔向他们召来,一块儿聊。我后来想,你祖父算得上是个有作为的国君了,他是个政治家,而不是政客。从他当政那年起,晋国基本就没跟别国发生什么大争斗,却成了世界第一大国,你祖父倾注了多少心血?鲁国的大夫季武子这么评价过我们,他说,为什么要买晋国的账?因为他们有赵孟执政,有伯瑕辅佐,有史赵、师旷做顾问,有叔向、女齐搞培训,满宫廷的君子能人,不买账绝对不行。季武子说得一点没错,但是他漏说了一点,最关键的,晋国那会儿还有一个长得不阴险、不做表面工作、只想做一个好国君的姬彪。我辅佐了你祖父整整十五年,十四年那一年,卫国的主子暴虐无道,被撵出了国门。你祖父跟我聊天,谈起这件事,他说,卫国人把他们国君都赶跑了,太过分了吧?我说,一点也不过分,国君被视为日月,奉若神明,是小百姓的衣食父母,是他们的希望,如果希望都没了,只剩下绝望,这样的国君,不撵跑他还留着做什么用?你祖父叹一口气,只说了句,但愿我不至于被你们撵走啊。你祖父在位的最后一年,问过我最后一个也是他问过的最大的问题,他说,子野,治国的根本到底是什么呢?我说,听得进话、没有废话、说话算话。你祖父没有再问下去。我今天仍然觉得,我的回答可能是对的。

但叔向可能不觉得。叔向认为,国家搞得好不好,主要责任在下面,不在上面。我们一起后来在你父亲面前争论过一次。你父亲问,当年齐桓公反复多次组织各国诸侯开首脑会,后来终于搞定他们,一统天下,这关键是国君的力量呢,还是臣子的力量?叔向说,这事儿好比做衣服,管仲善于裁,宾胥无善于缝,隰朋善于修边,衣服做好了,姜小白两手一平举,负责穿上就是了,当然主要是臣子的功劳,国君有多少功劳?我当时在一边听了,就趴在琴上笑,你父亲问我笑什么,我说,这事儿其实不像做衣服,更像厨子做菜,厨子就是臣子,酸甜苦辣诸味调和,管仲他们在厨房捣腾半天,好鱼好肉端上来,姜小白死活不吃的话,谁敢摁他脑袋?我看主要功劳还在国君,下面的人,说有功劳也有功劳,说没功劳也没功劳,就那么回事儿。

史赵、叔向、我,我们三个原本是你父亲的老师,我主要教礼乐。除了弹琴,我有意无意也跟你父亲说一些琴理之外的道理,那些道理,有些是史赵、叔向他们也会教的,有些是他们不会教的,你父亲觉得有点儿意思,愿意听我聊。你祖父去世之后,你父亲继位,就叫我做他助理。我比你祖父小十岁,只比你父亲大八岁,所以在你父亲看来,我更是兄长,而不是师长,大家面对面在一起久了,常常没大没小。我前后跟了你父亲三十多年,他的好与不好,我太清楚了。总体而言,他是个一流的读书人,二流的乐评家,三流的一国之主。

你父亲有很多优点,都是其他国君很难有的。

比如好学。我知道他枕边一直放着一部《易卦》,从我送给他那天起,他就一遍一遍地反复读,前后可能读了有一百遍。此外他还读各种书,基本没有一天不读书,再忙再累,每晚睡前也要翻几片竹简。这个强迫症他一直保留到死。

再比如好乐。他可能是晋国有史以来最离不开音乐的国君。你祖父只是喜欢,你父亲却是痴迷,是癖好。我每次教他弹琴,每次跟他讨论乐理,他都会写札记,发表自己的想法,有些想法他念给我听,基于乐理,高于乐理,我认为很有道理。他也谱写曲子,谱过很多,我大多十分反感,因为全是新潮淫邪的靡靡之音,不但远离音乐的真谛,离他自己在札记里发表的想法都远去了。但你父亲确实好这一口。卫国的灵公来访那年,在汾水台受到你父亲宴请,席上,你父亲命我弹奏《清商曲》,令我非常不爽,那是师延为商纣王所作的亡国之音啊。当时除你父亲之外,在场所有的人都十分尴尬,但在外国君主面前,我只好勉强弹完。这件事主公你也知道。后来大家都说,晋国大旱三年,你父亲也突然瘫痪了,就因为我弹奏了《清商曲》,这自然纯属胡说八道。但是主公你应当明白一个道理,人无癖好不可交,人无好癖也同样不可交,没有癖好就不会执着,没有好癖就心术不正。对于音乐,你父亲正是一个既有癖好又无好癖的人。可以说,他是我最花心思教授的学生,却也是我最伤神的学生,因为他也曾是我的主公。

你父亲还有其他很多优点,比如他什么事儿看一眼就会,聪明过人,他始终嘴角向上面带微笑,很有亲和力,他出国访问从来不被任何突如其来又突如其去的种种突发情况吓懵。但是,所有的优点只附着在他自己身上,而某些缺点却成为他的致命伤,并且伤及他人。

你父亲的缺点跟他的优点同样多,其中最突出的,是不知轻重,得意忘形。

你祖父第一次命我给你父亲去授课,我就发现了你父亲的这种秉性,但那时他还是太子,还不过分。见到我的第一时间,你父亲说,子野老师,我听说你生下来就看不见,对你来说,这世界可真是太黑暗啦!我回答说,是啊,但是天下有五种大黑暗,我却一种也没摊上。你父亲问我是哪五种大黑暗,我说:一,当官的明着两袖清风,暗着挪用公款,包二奶,买私宅,国君却一无所知;二,忠臣不用,用臣不忠,拉帮结伙,互相挤兑,国君却一无所知;三,正直的挤跑了,奸邪的爬上去了,自己屁股坐稳了,国家命脉危险了,国君却一无所知;四,百姓有冤要诉没处诉,有话要说没处说,不知道哪句话是违反法规的,不知道哪件事是触犯禁令的,鹤唳风声,人心惶惶,国君却一无所知;五,国君啥都知道,却装作一无所知。一个国家有了这五大黑暗,没见过不出事儿的,所以,我的黑暗不过是小黑暗,除了自己有点不方便,于人于国无害,算什么呢?

咱们晋国三百多年历史,从叔虞封唐,到献公扩张,再到文公称霸,是雄壮的历史,也是血腥的历史,也许到你父亲做上国君的时候,他已经忘了自己只是个守成之君。他从一开始就喜不自胜,唯我独尊,最严重的一次,他当众丢失了为君之道,我也当众丢失了为臣之礼。那天他大概有点喝醉了,在酒席上高声说道,做国君真是天底下最痛快的事啊,谁的话都有人反对,只有国君,放个屁都没人敢违抗。我正在弹琴,你父亲这话让我悲从中来,万分恼火,于是举起琴就朝他砸去,可是我看不见,砸偏了,琴撞在墙壁上,咣当一声稀巴烂。大伙儿吓得顿时鸦雀无声,过了好一会儿,你父亲惊讶地问,太师,你这是要砸谁啊?我说,刚才有个小人在胡说八道,我想砸死他。你父亲说,那是我呀。我连忙说,天哪,主公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狂妄的话,真正的国君,就算要说,也得想一想啊。其实,我的听力那会儿还相当好,当然不会听不出你父亲的声音。于是有两个你父亲的贴身侍卫,想上来抓我,被你父亲制止了,说,就当给我上了一堂国君课吧。

你父亲一直以为,他可以让国土比你祖父的时候更加广大,他可以让大家都永远听话,他可以让所有的国家都不敢碰他,可是自从他瘫痪以后,他再也没有爬起来过。我后来反省,事实上我从来也没有做过国君,也许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为君之道,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为君之道,我在弹琴的时候,反复琢磨的只是一些人活在这个世上的基本道理。跟国外君主交谈也好,跟几位先公交谈也好,包括现在跟主公你交谈也好,我能说的也只是些基本道理。齐国的景公来访,问我什么是为君之道,我说,对老百姓好一点。你祖父问我,什么是为君之道,我说,以德服人,不要以暴制暴。你父亲问我,什么是为君之道,我说,不要行使你的权力,要实行你的义务。假如现在主公你问我,什么是为君之道,我会说,清心寡欲,不要刻意,你不是神,你只是个人,心里总想着给别人祥瑞,你最后带来的可能只是灾难。这些道理,好像是人都明白,但是一旦做了国君,仿佛突然之间就变得深奥难懂了。

在我遇到过的人里,真正明白这些道理的,大概只有一个人,就是周灵王的太子姬晋。

在你父亲当政第八年的时候,曾经派叔向出使过成周,叔向做了很充分的准备,最后还是被太子晋说得无语。那一年,太子晋才十五岁。我于是自愿出国,拜会太子晋,然后我终于明白,包括弹琴在内,什么东西都是可以学的,唯有某些最高境界,常人学不来。那回我跟太子晋聊了足足一天,我们聊圣人君子,聊万物德行,我们交流乐理心得,合奏歌唱,他很尊重我,我也敬佩他,我们都忘记了对方的年龄。黄昏的时候,我要走了,他送我到宫外。我问他,你很快就要登位了,你会成为天下的宗主么?太子晋哈哈一笑,说,太师你何必损我呢?我虽然年轻,但还知道,从尧舜禹直到现在,有谁能成为天下的宗主?又有哪个年代能永葆天下?你或许可以存在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一万年,但是你不会存在永久,在历史这条臭河里,大家都是走过路过看过,谁都不会占有历史,最后只会被历史收藏而已。太子晋跟我说话时声音黯淡,中气不足,寿命似乎不会很长。

只是我没有想到,只过了三个月,太子晋就去世了。

鲁国现在有个很勤奋的年轻人孔丘,他想写一部《鲁春秋》,当他记起这件往事的时候,他感慨万分,说,可惜啊可惜,一个好君王就这么夭折了。

我也觉得,假如太子晋活到现在,一定会是个难得的好君王。

主公,现在你刚刚当政,很多话我在你祖父和你父亲的时候没来得及说,或者没来得及想到,本来应当好好跟你说,可惜我大病在身,躺在榻上。也许还有机会,也许明天我就死了。我死后,恳请主公你叫他们葬我在首阳山上。现在我这么胡乱说着,书仆这么一块竹片一块竹片刻着,已经刻了整整七天,太多了。总之,希望你能够做个好国君,就像我希望你祖父、你父亲做个好国君一样。你可以用你的一切办法创造你的祥瑞之世,但是你一定要记住,真正的祥瑞,并不是虬龙现身,玉龟上岸,并不是万民俯首,三缄其口,并不是昌盛一百年,昌盛一千年,真正的祥瑞,是从上到下所有的人,包括瞎子在内,人人都有一颗雪亮的心。

* * *

【后记】
《盲臣纪》这篇东西到这里就结束了,有点戛然而止的感觉,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没处找,也没法补。
还是想补充一点:关于师旷死后埋葬的地方,历来有两个争论,一说是山西的洪洞县,一说是漆县,就是今天陕西的彬县,H说她都去看过,都有祠堂在,都在抢祖宗。但是根据《盲臣纪》,看在师旷花七天时间口述了那么长一封信的情分上,晋昭公应当遵照遗嘱,把他埋在首阳山才对。现在的问题是:一,首阳山到底在哪里?在不在洪洞县和漆县之一?如果在,那么师旷墓不在洪洞县,就在漆县,如果不在,那么,二,根据史地学家的考证,首阳山在山西永济县,师旷墓应当在永济才对,如果也不在永济,那么,三,说明晋昭公很不够意思,完全没拿师旷的嘱托当回事儿,不知道把师旷的尸体搞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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