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王家河煤矿

黄堡文化研究 第157期
作者:黄志
编辑:秦陇华


矿区风貌

2015年的初秋,瓦蓝的天空,漂浮着淡淡的白云。王家河煤矿生产区的办公楼和选煤楼、锅炉房、配电房等车间厂房静静地矗立在蓝天下、微风中,像是一座座雕塑,孤单而又落寞。昔日来回走动干活的矿工们不见了踪影,各种机电设备的轰鸣声也销声匿迹了,整个矿区格外沉寂空旷,恍如隔世。

这些砖砌的建筑物已经有半个多世纪了,杂草丛生,缀着苔藓,陈旧不堪。矿工们当年种植的梧桐、杨树、松树,依然苍翠,但枝叶萎靡,透露出苍老,它们表明生命的存在和当年煤矿的繁荣。生产区中心,是一口垂直的矿井。煤矿刚下马时,井口还没有封,站在井边朝井底下张望:矿井幽深漆黑,深不见底,散发着瘆人的凉气,阴森森的,看得你会心怵,让人不敢再多看也不敢多待。这口枯井,见证了矿工们劳动的身影,曾经有矿工在井下因公负伤或者付出了生命,洒下了他们的鲜血,掩埋着他们的魂灵。此时,人去楼空,整个矿区宛如一座古老的空城,似乎被人们遗忘;又像是一位迟暮的老人,老态龙钟,沧桑孤独。

一条铁路———两条铁轨已经是锈迹斑斑,躺在枕木上从选煤楼里钻出来,由北朝南寂寞得延伸出去。十多年了,再没有拉煤的火车轮子从它身上碾过。没有火车过往,它沦为废铁。野草侵蚀了铁道,没过小腿,偶尔有昆虫跳起、飞鸟掠过,一切显得那么寂寥、荒凉、破败。

王家河煤矿坐落在关中丘陵地带———铜川市王益区王家河街道办事处的南端。东西环山,一条小河顺公路边向南蜿蜒流淌,滋润着两岸的树木庄稼。春、夏、秋季时,草木青翠,漫山遍野;冬季,草木枯萎,满目萧条。

原王家河煤矿一号井办公楼

煤矿分生产区、家属区。生产区在一号井,家属区分布在生产区周边的公路和铁道两侧、山坡上,还有一号井朝南约三里远的(老)矿部、约六里远的大桥(斜井)公房。家属区分布着百货公司、医务所、学校、幼儿园、粮站、蔬菜公司……王家河煤矿,是一座普普通通的煤矿,矿区却是生我养我的家乡,这里有我的父老乡亲、兄弟姊妹、邻居同学。无论到天涯海角,她始终像家人一样亲切,带给我如雨如烟的乡愁……

矿区曾经充满生机活力。一九五七年,两千多名来自天南海北的矿工来到这里建设她。他们在这里娶妻生子,安家落户。白天,生产区机器轰鸣,矿工们忙忙碌碌,有的下井挖煤,有的在井上协同矿车运煤,一片繁忙景象。孩子们在学校和幼儿园里上课、玩耍。有时候,“呜———呜———”几声,传来震耳欲聋的嘶吼,蒸汽火车像条黑色铁龙疾驰而来,仿佛宣告它脾气暴躁,有公务缠身,提醒大人孩子们赶紧躲远些。然后,它喘着粗气吐着白烟停住歇息,等候装煤拉煤。每天早晨、中午、下午,学生上学放学、矿工上下班的路上,矿区的喇叭里会播出生产进度、领导讲话稿、先进人物和事迹等消息,然后再播出好听的音乐、歌曲,还有戏曲、相声等曲艺节目。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了炊烟、厨房里传出刀剁在案板上的切菜声、锅铲翻搅铁锅的炒菜声、锅碗瓢盆的磕绊声,飘出各不相同的饭菜香味。每个家庭分别演绎着各自的故事,有些故事在时空中交错、触碰……

距离矿井口几百米远,幼年的我看到:矿工们戴着藤条编织的配有矿灯的安全帽、穿着笨重的棉衣棉裤、脚蹬黑色长筒胶鞋,腰间皮带上挂着充电的硫酸盒,站在罐笼里上上下下。长大了,我才知道,井底寒冷而且潮湿。当时,我很好奇,也想下井去看一看。傻乎乎的我却不知道,当时机械化不发达的年代,煤矿井下挖煤,是一种高危职业,死亡在时刻觊觎着矿工的生命。矿井下,瓦斯浓度高,遇到雷管爆破炸煤,危机四伏;皮带、齿轮、铁轨上的矿车在运转,个别矿工不小心摔倒在这些冰冷无情的机器设备上时,会失去手臂、腿,甚至生命,给自己留下血的教训或一生惨痛的回忆。

选煤楼

天黑了,矿区已是万家灯火。每一盏灯光下诉说着每一家矿工的生活;每一扇窗帘后隐藏着每一户人家的秘密。夜晚,人们进入了梦乡,上夜班的矿工们依然在劳作。乌黑晶亮的煤炭躺在皮带上,源源不断地从幽深漆黑的矿井里输送到选煤楼,然后稀里哗啦地倾泻到火车厢里。矿工们下班了,疲惫地走向澡堂。他们全身除了牙齿是白的,其他部位和煤块已经浑然一体。一两个小时,就能把满满的、热气腾腾的、清澈的一池子澡堂水洗黑,五六个小时后能把水洗凉。

有时候,我无比憎恶这些黑色的幽灵,因为挖掘它,矿工们每天要下井出力流汗,会患上矽肺、哮喘、鼻炎等职业病。我的父亲患有关节炎,至今未愈,他们至死饱受职业病的痛苦折磨,还有个别矿工因工伤造成终身残疾。每当看到父亲和一些老矿工走路时一瘸一拐的模样,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有时夜间回想起来,泪水会溢满眼眶。更多的时候,我又感激这些冰冷的矿石,因为有了它,家家户户才能烧开水喝,把饭做熟;有了它发电,夜里,城市、乡村才能点亮灯光,驱赶黑暗;有了它,冬天,千家万户才能燃起炉火,温暖严寒;有了它,矿上才能给矿工发工资,一家老小才能填饱肚子……矿工像是农民,煤炭像是养活矿工的粮食。下井挖煤,是时代和社会造就的,为了生活、为了养家糊口,矿工们别无选择,必须听从命运的安排。

八十年代,矿井下的煤渐渐挖完了,大部分矿工陆续调到陈家山、下石节、东坡等煤矿。最终,煤矿下马了,名称先后改成了“留守处”“综合厂”。陆续建成了“食品厂”“水泥厂”“建筑公司”等企业。可能全都患有国企的痼疾,这些企业陆续倒闭了。

矿区家属区旧貌

老矿工接连退休了,中年矿工或者分流到其他单位或者买断了工龄,“王家河煤矿”不复存在。矿部成立了社区。一号井、矿部的矿工居住的棚户区因为年久失修成为危房,大部分被拆除了。矿部建起了小区,盖起了数十栋单元楼,矿工们几乎都分了新房。矿部逐渐聚集了人气。往日热闹的一号井只剩下几十户人家了,变得冷冷清清。

晴天,老矿工们会在小区里散散步、晒晒太阳聊聊天、晒衣服被褥、接送上学放学的孙子孙女。有的老矿工在“退休职工娱乐室”里打打麻将、扑克,下下象棋。傍晚,一些大妈和小媳妇们聚集在一起,在小区里一块空地上放起音乐、跳跳广场舞。

虽说叶落归根,可老矿工们几乎都没有回老家,他们留在了王家河小区安度晚年。他们为这个煤矿付出了自己的青春,这里留下了他们的足迹、汗水,有他们平平淡淡的生活和点点滴滴的回忆,有他们简朴而温暖的家,有他们的工友,有他们悲欢离合、光荣或难堪的往事,矿区的矿井、厂房、铁轨、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融进了他们的生命里。他们的儿女、甚至孙子、孙女也在这里出生、长大。王家河煤矿成为他们的第二故乡和人生的归宿,即使曾经在这里遭遇过痛苦忧伤打击,这片土地已经让他们无法割舍离去。

春去秋来,岁月如梭,一号井生产区的办公楼和车间厂房经历着风吹日晒,雨淋雪打,仍然默默地守护着那口幽深漆黑的矿井。这些废弃的断壁残垣如同一座座纪念碑,镌刻着煤矿的往事,凭吊着井下遇难的矿工们的魂灵。千米之遥的矿部小区,老矿工们似乎在默默守护着矿区。他们有时候会朝一号井生产区方向凝望,回忆下井挖煤的年轻时光。这种凝望和回忆,会直到他们头发花白、老眼昏花、步履蹒跚,直到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

矿区家属区新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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