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有社交恐惧的人。
从小到大,回避人群、逃避社交,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
我住的小区在城市东北面,这里住着很多新新人类带来的中老年人。
小区环境不错,干净整洁,绿树浓荫。
天气好的时候,年轻人们上班去,老人们背着手,三三两两,在撕裂的阳光中取暖。
跟大多数中老年人差不多,他们八卦、嘴碎、聒噪、得理不饶人,仿佛一群群麻雀。
又仿佛浓艳色彩里一团团灰色的影子。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拉长了气息,尽量不去惊扰他们。
陈阿姨住我家对门,有一次在小区大门口碰见她。
她拎着沃尔玛的大袋子,满满当当,看样子刚采购回来。
陈阿姨离婚多年,独生女在外地读书,常年独居,深居简出。
虽然是邻居,但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
慌乱之中对视了一眼,我就知道逃不脱了。
脑子迅速组织起语言,面部神经有序控制住表情。
硬着头皮打了招呼,两个人并排走到一起。
我们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
她挖空心思找话题,我作出讨喜的样子附和着。
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几百米的路,冷场三次。
终于到了家门口,获得大赦般,迅速告别,然后分别消失在各家大门。
几个星期后又遇见她一次。
十米之外,我就开始思考,要如何掏出手机,才能显得自然不做作。
陈阿姨比我还慌乱,她立刻别过身去,假装在看公示栏里的公告。
从她身边路过,我偏头看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
陈阿姨才发现自己看的是“重金求子”以及“一针治愈”。
她连忙捡起旁边的小树杈,对着小广告一通乱刮,嘴里念叨着:“是谁贴的,真没公德!”
为避免陷入更加尴尬的局面,我捂着肚子,假装想上厕所,一阵小跑向家跑去。
第二天,我从公示栏边路过,看见小广告上两道不走心的刮痕,心里默默心疼陈阿姨,果然是一场戏。
那时候我和陈阿姨的关系还没那么差,可是后来我发现她有个坏毛病,喜欢偷听。
有事没事就趴在别家门上,捕捉一丝一毫可疑信息。
包括一次摔碗声、一次狗叫声、一次争执声……
我相信这些信息在她脑子里,可以很快被编织梳理成一个个逻辑通顺的故事。
一次在突然拉开大门后,我看见陈阿姨那张震惊的眼睛,和来不及躲避的糯肥身躯。
我比她更为震惊。
我手指着她,大声质问:“你干嘛呢!”
可一想到自己小时候也干过类似的事情,怕伤到自己,我又补充了一句:“都多大的人了!”
这句话后,我和陈阿姨的关系陷入冰点。
我妈批评我,陈阿姨怎么说也是长辈,你怎么能那样说人家?
我心想,这样才好呢,大家各自过各自的生活,互不干涉,以后连面上的虚伪客套都省了。
疫情最为严重的那段时间,社区组建了各种买菜买肉群,群里志愿者忙忙碌碌,为家家户户送食物。
同时,闲在家中的人们,在群里积极交换着疫情相关的信息。
一边造谣一边辟谣,又一边彼此鼓励。
人群的关系从未如此紧密过。
我不敢在群里说话,一如既往缩在自己的壳里。
某天我下楼丢垃圾,发现门口有两根胡萝卜。
志愿者们真辛苦,菜还得送到家门口。
我心存感激。
又过了几天,又有白菜和肉。
虽然只是省了几步路,但心里依旧暖暖的。
后来我妈让我下楼去取菜,说是在群里买的米线到了。
我匆匆下楼,却在楼梯上遇见正上楼的陈阿姨。
陈阿姨脸上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你们家的米线,接着。”
同时向我伸出手,手腕上的老年斑,淡淡的。
我迅速接过袋子,说了句谢谢,落荒而逃。
我好好地翻看了下群里的聊天记录,才知道志愿者买的菜是要自己下楼拿的。
也就是说,门口的胡萝卜和白菜,是陈阿姨帮拿上来的。
我一下子难过起来。
对我不好的,我还知道怎么对付。
对我好的,我惶惶然不知道怎么报答。
后来的一天,我出门倒垃圾,走到一楼了,又折回来。
把陈阿姨门口的垃圾袋一起带下去丢了。
心里好受了点。
虽然微不足道,好歹也是帮了点忙。
第二天,我还在睡梦中,就听见有人敲门。
陈阿姨在门口,她说:“快把菜拎进去。”
我抓抓头,试图把自己身上横七竖八的衣服藏在门后,“您下次放门口就好,不好意思啊,还让您等了半天。”
“放门口不安全啊。”
陈阿姨皱着眉头说:
“我昨天拎回来的一颗白菜,才放了几分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给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