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为解读而生的动物
文字与文字之间永远疏离,但文字与间距是亲密的。凝视自己面前一行一行交替出现的黑与白,每个作者都难免有一种冲动,要设计一个美丽的版式作为这些琴键的容器,给作品一种具有生命的形体。于是就有了斑马——一种被打印出来的动物。
对于斑马,不应称匹称只称群,它只有两种呈现形式:独个的一页斑马,集体的一本斑马。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请务必将一页斑马视作一个独立的文本,它之所以需要与其他斑马结集成册,只因它以阅读同类代替阅读自己。在非洲大草原这个巨大的、形状不规则的书架上,斑马常处于迁徙中,与其说为了求存不如说被书的本能所驱策:去有水的地方寻找读者。
当发情的季节来临,这本书会尝试凭借性欲的自然力排定其混乱无序的页码。一页公斑马追逐一页母斑马,经过一番对峙、攻防、挑逗、游戏,最终实现交配,暂时成为书中相邻的两页。一年的孕期过后,这页母斑马开始生产,起初那只是页面下方的脚注,更小的字体更小的行间距,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伸出一个角,但从母斑马的站姿里你能察觉某种吞吐生命的艰难,某种介于创造与丢失之间的犹疑。它浑身绷紧了、打着哆嗦,膝盖发软,使它不得不更用力的蹬地,在这页身体里好像装有一个翘翘板,后半边在下坠,终于使它不能不感觉到自己里面多出来一串东西,它伸脖子甩蹄子,呼哧呼哧喘粗气,最后成功的把这个东西排除出去。
这个阶段每一本斑马都在增殖,多出不少印着小字体的小页面,最开始无法独立成篇,仍然只能依附在母斑马身边,作为一种解释其母亲身份的补充章节,但诗情的奶水和冥思的青草必将使它们变得高大,与母体分离。
文学作品无可避免的悲剧性命运正在于读者的阅读行为往往仅因为其自身的饥饿。一个狮子的狩猎小队在草丛中潜伏多时,它们用锋利的爪牙从书里撕下一页。在斑马曾经预计过的,所有可能的被阅读的方式中,这一种最为粗暴残忍,不一会它已布满血的批注,体无完肤。早先还有几只好奇大于食欲的小狮子站在后面探头探脑,试图去理解它,虽然它们只不过想数一数它身上的黑条纹与白条纹究竟是不是一样多。后来它的一切文字都被完全否定、被剥离了。狮子走了,鬣狗来了,对其表达的误解与背叛还在继续,它只剩下一具骨架,像另外一匹镂空的斑马:此时它已经被完全改写了。等到只剩秃鹫还对它抱有兴致的时候,它已经不可能被辨认了,只能静待自然将之归档,永久封存。
关于斑马的一项心理研究表明,它的一生都在对于自己的极度不满之中度过。它始终将自己视为一个半成品,但很难说它想成为白马还是黑马,它希望自己是白纸还是黑字,它期盼着抹去意义还是容纳所有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