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脑瘫、身体不便的农民,出了一本诗集,大家都很关注,最近还在四处出席访谈活动,在梁文道的节目都出现了——在没有读余秀华的诗歌前,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后来,架不住好奇心,就想看看到底写了些什么。
今天上午,收拾完屋子,打开这本封面肃静的《月光落在左手上》,一口气读了七八首。我喜欢在空间里发图,发文,读着她的诗,顺手抄了这么几段:
“不要赞美我,在春天,在我少年和年富力强的时候
纵使美不能诱惑我,还是希望你放在心底
如果爱,就看着我,一刻不停地看着我
我首先袒露了眼角的皱纹”
“许多时候,我背对着你,看布谷鸟低悬
天空把所有鸟的叫声都当成了礼物
才惊心动魄地蓝
我被天空裹住,越来越紧
而我依旧腾出心靠左边的位置爱你
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当时,老邸看完,打来一句话:春天来了。我不知道老邸知不知道余秀华的情况,只是在想,这样的诗能不能算做她的春天。
一个正常的成年女人,最可靠的衡量系数是生活,是你在生活的战场上披荆斩棘的勇敢度,或者直接受到命运垂青的幸运度,最后的成果是物质化的,要能看得见、摸得着、计算得出,总之一句话,就是要有用。一个在生活中总是不及格的女人,放佛都要愧对这个安置其上的“美丽”头衔。
不能说女人不可以有精神,但它太抽象,太意外,太奢侈,必须要依附在实体生活中,否则的话,就像一本书的名字:《写作的女人危险》。如果写作的女人就危险,写诗的女人则更可怕。
我似乎都能想象得到,余秀华平时的生活。母亲生她时因倒产、缺氧造成脑瘫,导致她自幼就行动不便,身体长期贫瘠的发展。与此同时,却是精神意识的茂密生长,她读书、思想、甚至还在写诗。在农村,这不仅仅是身体残疾、简单无用的人,更多的是一个怪异、神经、让人笑话的女人。她的丈夫嫌弃她,儿子疏离她,村里的人嘲弄她,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外围。
但偏偏,她的诗歌有一种血肉俱备、泥沙俱下的本真感和源头感,舍弃了语言从拼音、句子、段落到文章的阶段感,也可以直接忽视所有修辞的润饰和语气的推敲,这里有哭有泪,有静有动,有绝望,有木讷,有痴情,有疯狂,有毁灭,有创造,一切都是单刀直入、扑面而来,让人措不及手。
她写这个身体每日每夜的活动,“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写生活的感悟,“我只要一平米的孤独:一盏灯,一本书,一个疾病/这无人能涉足的一平米,这阳光照不进来的一平米/有井那么深,那么幽暗,绝望”;写婚姻,“在这人世间你有什么,你说话不清楚,走路不稳/你这个狗屁不是的女人凭什么/凭什么不在我面前低声下气”;写渴望中的爱情,“只是一想到你,世界在明亮的光晕里倒退/一些我们以为永恒的,包括时间/都不堪一击/我哭。但是我信任这样的短暂/因为你也在这样的短暂里/急匆匆地把你土地的一平方米/掏给我”;写一个人对这个世界最深的欲望和追求,“我谢谢那些深深伤害我的人们/也谢谢我自己:为每一次遇见不变的纯真”。
在书的最后,有她的这样一段话;“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情绪在跳跃,或沉潜。不过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她一直在摇摇晃晃地走,我们虽没有在摇摇晃晃地走,但一样是在这个摇摇晃晃的人间,深受其苦,深知其烦,各种各样的问题只是表现形式不同,它们装成或轻松或严重的样子,本质却只有一个,世界被同一只手创造。所以我们不懂诗歌、谈不了诗词技术的人,照样可以读出蕴藏其中的同理感,她写的就是那颗不停跳动的心,是昆德拉所说的想建立一个人造的空间的企图,并在这个人造的空间里,将他人当孩子来对待的温情,是人面对生存困境总能表现出的勇气,是对这个硝烟滚滚的尘世无法舍弃、坚贞不渝的爱。
《扎哈尔辞典》中关于爱情这样写道:“你从不早起,就像这个姑娘,嫁到邻村后,她不得不早早起床,当她第一次看见田野里的晨霜时,她说:“我们村里从来没这种东西!”你的想法和她一样,你觉得世上不存在爱情,那是因为你起得不够早,无法遇上它,而它每天早晨都在,从不迟到。”我觉得余秀华就像这个姑娘,在我们还在熟睡时,她已经不得不早早起床了,她看见了田野里的晨霜,然后,又陆陆续续地看到更多。这个过程很残酷,要把生活逼到绝处,把不属于生活的细枝末节都剔除掉,尝遍所有的痛苦,当对一切都睥睨视之时,也许就有了解答。她的独特困境使她看到并表达出很多我们这些还在被温暖炙烤的人无法一语道破的情感。
所谓诗心,就是最少蒙蔽,从而最接近本真和自然的心,看到世界本源的样子,一个人退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如退入自己的心灵更为宁静和更少苦恼。木心说:“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情总要用完了再走。生活中用不到,就用在精神观念上。”余秀华就是一个诗人,一个造化姻缘中的诗人,词句像酒精一样溶解在她的身体里,在血液中燃烧,奔腾到每根神经末梢,有足够的弹性,有默契的适应,有适度的温暖,出入尘土,起此彼伏。
罗扎诺夫说“写作是宿命。写作是天意。”在余秀华这里,写作就是她的天意,是她倾诉的工具,是她解渴的酒杯,是她情感的隐喻,是她永恒的追求,是对孤独的艺术体验,是同残缺生命过招后的和解,是她笔墨中重构的透明世界,也应该是她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