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民看着那家人开着车就进了了火葬场的大门,蹲下来叹口气,说了声:“今儿这个今年才刚四十,听说孩子才刚上初中,作孽啊。”刘五儿走到徐建民身边,也蹲下来,让给徐建民一根大黄叶,自己也掏出一根叼到嘴里,拍拍徐建民的肩膀,说“生死有命,看开点儿。”
“我五十三了,孩子也都大了,所以死也就死了。可你说,这人今年才刚四十,孩子还什么都不懂,怎么就死了呢。”徐建民转过头,看着刘五那煞白的脸色问道。“这都是命,我不勾他的魂儿,别人也得来,这都是注定了的事。”
徐建民打中学毕业就在火葬场上班,上班没两个月就认识了刘五儿。还记得那天刘五儿的头一句话就是,“我是刘五儿,咱们市里负责勾魂的。”打那往后,徐建民才知道,原来真有勾魂的。往后三十年,徐建民隔三差五就跟刘五儿碰头,直到上个星期五,刘五儿跑过来找自己,头一句话就是“你的死期到了,下星期一下午三点六分,去安排下后事吧。”
徐建民今年五十三,孩子也二十六七了,就在区里实验中学当英语老师,忙的要死但儿孙自有儿孙福,说什么都没用。老伴儿跟他早就分了家,现在得有四五年没联系了,那边儿现在又成了家,自己也不好过去。所以徐建民想来想去,自己倒没什么好交代的事儿。磨磨蹭蹭也就到了现在,徐建民的生命,就还剩两个钟头。
车开到火葬场大院中间停下,然后接着又是几辆车跟了上来,也停在了院中间。打车上下来了个孩子,瘦瘦高高的,带着孝帽子,身上也裹着剪成衣服样的白布,腰间还缠着条麻绳,按照本地民俗说法,这是孝子才有的打扮。那孩子眼睛发木,看东西的眼神直愣愣的,逮着块石头就一个劲在那看,一动不动也一句话都没说。
徐建民知道这是孩子还没缓过神来,没觉出他亲爹死了的味儿。孩子没了父母跟大人死了爹娘不一样,他们刚开始感觉不出来,因为走哪都是大人照顾,可等时间一长没人再管他了,他才能觉出心里的难受劲,可到那时候,外人就觉得你哭是作假,是图让人可怜你了。
车上几个大人下了车也没顾得上理他,只是三三两两的站到树下,从白布底下的口袋里掏出烟来,讨论着天气和他们死去的朋友,那个孩子的爸爸。车里最后下来的是个有点胖的男人,肚子凸着,带一副金丝眼镜,隔着白布还能看见底下土黄色的大号衬衫。那个男人可能是孩子的叔叔或是舅舅,出来搂着孩子的肩膀就把他带进了那家卖骨灰盒的门面。
“这几点了?”徐建国转脸问刘五儿。
“快两点了吧”刘五儿掏出手机看了眼表,显示屏上是“13:57”的字样。
徐建国把烟嘴放进嘴里,手微微的有一丝颤抖,又缓缓的把那口烟吐了出去,沉默了一会儿,又转头问道。“对了,我还没问你那边儿是怎么样呢,说说?”
“你知道焚烧炉里,烧起来的时候什么样吗?”刘五儿反问道。
“不知道。”
“我就跟你差不多,我光知道自己是干这个的,怎么开始的,那些魂儿被我带去哪儿,我都不知道。如果非得说,你把肉体化成骨灰,我把灵魂化成骨灰,咱们俩一人一半儿吧。”刘五儿解释道。
徐建国没说话,或者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在这人世间活了五十多年,现在马上就要死了,说不害怕是假的,可害怕又有什么用呢?他在这开炉子烧别人,看他们的亲人流泪也看了三十多年了,凭什么只能他烧别人,就不能别人烧他呢?如果说这几十年的经历能带给他哪怕半点感悟的话,那也就是,你可以玩命儿的挣扎着多活两天,但死了的话,再怎么埋怨都没用。就跟他儿子桌子上那本大厚书上写的一样,“别为打翻的牛奶哭泣”。
徐建国在路边一直抽完了那根烟,才站起身去了厕所。这火葬场的厕所很脏,水泥抹的地上都是洒在地上的屎尿,得踮着脚尖才能从里面趟出条路进出。
徐建国踮着脚尖出了厕所,看见那个孩子,带着孝帽子蹲在那,很沉默。徐建民不是头回见人这样了,但可能是因为自己快死了,于是也就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
那孩子没有哭,也没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只是蹲在那里盯着地上的杂草,一句话都不说。徐建民也不说话,就那么陪着他蹲在那。
“爷爷,他们跟我说,我再也没有爸爸了。我知道我该哭,我必须哭,可我就是觉得哭不出来,是不是我一点都不孝顺。”那孩子说话很慢,一个字一个字都带着哭腔,但眼眶里却干干的哭不出来。
“因为你还没觉得他走了。原来看谁死了,那些都跟你没那么亲,所以他们死了也就死了。只有那种你亲的不能再亲的人,在你最需要人的时候陪不到你,那时候你才能明白,什么叫一个人死了。”徐建国顿了顿又说,“但你再难受也只能忍着,没谁能真的陪你成长。成长这种事,只会发生在夜深人静里的撕心裂肺里。”徐建国说完,裤袋中的手机突然玩命震动起来,徐建国知道是自己送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了。,便转身站了起来。转身间,似乎听到那个孩子低低的抽泣声,如山石崩落,像惊雷闷响。
送走那个孩子的父亲的程序跟徐建民前三十年每天干的都一模一样,残酷到无法麻木。那个父亲躺在那里,像是在打盹,本身黝黑的皮肤被冷冻和尸斑摧残的不复以往。徐建民认真的看了眼,那个孩子有一双很像他父亲的肩膀,希望他能不辜负那对肩膀。
徐建民把那双肩膀送进了火化炉,才刚回到椅子上坐下,就看前眼前的挂钟转过了一个圈,而刘五又坐到了他身边。
“到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