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有多久,再没听到你对我说你最爱的故事

      我总是毫无原则地偏爱香港女作家西西的文字。她擅长的文体非常之丰富,除了诗歌、小说、影评、电影剧本之外,还写过不少童话。从1966年到2018年的50多年间,西西笔耕不辍,共出版30余部作品,她的小说被评论家认为“深具实验性、先锋性、前沿性,其创作题材、叙事手法、创新意识都远远超前于同时代作家。”


      在西西笔下,一个城市的故事不需要宏大的视角,仿佛更像是碎片化的碎碎念,可以使用寓言、童话等体裁来叙述。尤其她那揉合了拉美魔幻主义色彩和香港本土化文学的童话小说写得十分动人心弦,读之令人手不释卷。


      她曾被梁文道在《一千零一夜》中赞为:“华文世界最有童心的小说家。”在她的作品中,你看不到一个城市、一个地区、一个社会,一个族群百年历史的厚重,它们既不是沉重的,也不是充满压力的,而是通篇洋溢着如梦似幻般的轻盈灵动。


      1996年首版的长篇小说《飞毡》是西西最具代表性与前瞻性的作品之一,该小说曾为其摘得纽曼华语文学奖(诗歌奖)及世界华文文学奖的桂冠。她是纽曼华语文学奖的第三位女性获奖者,同时也是首位来自香港的获奖者。


      有这样一处与世隔绝的岛屿,岛上住着来着不同国家的贵宾,住的是一年四季二十度室温的空调独立单位公寓,二层楼式的花园洋房,现代化的卫生设备,四周充满鸟语花香。每天都有人送上他们家乡的各色美食,打开衣橱皆是家乡服饰。各人可以在室内安静工作,也可以散步,骑脚踏车,种花养鱼,或者游泳,划艇,攀岩,打球。唯一的要求是希望他们之中有人能够用真丝或羊毛研制出会飞的地毯,替代如今的汽车、飞机、轮船等交通工具。此外,唯一的限制是这里无法与外界联络。这处岛屿叫飞毯岛,突厥国地毯商人花里耶就是被岛主“挟持”而来的贵宾。


      读过西西以往作品的读者自是对“肥土镇”有着天然的亲切。这个虚构的镇子在其作品中出现频率非常高。《飞毡》一书以“肥土镇”来隐喻香港,以“巨龙国”和“花旗国”来暗示中国和美国,很是生动形象。全书分为三卷,通过经营荷兰水的老字号花顺记三代人的经历,深刻揭示了香港一百多年来的历史变迁。


      “肥土镇”是一个很洋派的地方,这里充斥着形形色色的番邦人(暗示了香港的殖民化程度),当地居民把男人叫番鬼,女人叫鬼婆。花顺记第一代掌柜花顺水是一位非常有人情味的商人。多年来,他照顾着住在红砖房子的两位侄儿花一花二,每天都让人给他们送饭。


      得益于花掌柜的善心,花顺记生意顺遂,荷兰水畅销不衰,曾买下左右邻“蛇王胜”和照相馆的房子(此后两处房产由于叶重生的无心之失而付之一炬),由于荷兰水的季节性限制,铺子一年只经营大半年,冬天则租给伙计做一些吃食之类的小生意,盈利也全归伙计所有。


      花掌柜这一生,俯仰无愧于天地,行止无愧于人心。做过唯一残忍的事就是家中养的猫全都没有尾巴。每次买来一只猫,他都手起刀落,干净利索地剁掉尾巴,再撒上药粉止痛消炎,这是为了从根本上杜绝不知何时就会从隔壁突然出现的蛇咬住猫儿的尾巴。


      因一次失火,他的儿子花初三与家具行老板叶荣华的独生女叶重生结为连理,婚后花初三去了国外读考古学。曾被誉为“肥土镇”第一美女的叶重生在丈夫离开后生下一女,取名花厌颜(后在入学时被花掌柜改为花艳颜)。


      此时的“肥土镇”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冲击,大量移民涌入导致房价飞涨,就业困难,楼盘越盖越高,保险员无孔不入。对花顺记最直接最致命的影响是,一种新兴的黑黑的汽水几乎替代了荷兰水在“肥土镇”多年来打下的市场。其后铺子也被烧得干干净净,花掌柜心态超好,甚至暗暗感谢儿媳叶重生,正是她的一把火让他终于不再挣扎于如何解救濒临破产的家族产业。


      无独有偶,家具行的生意此时也是日薄西山,仿佛进入了迟暮之年。高档红木的地位逐渐被取代,很少有人愿意如以往一般花费巨资在红木家具上。铺子没了就没了收入,可是还有一大家人要开销。叶重生甚至不得不一次次去当铺当掉收藏的黄金、翡翠之类的贵重首饰(她的母亲叶太太就是收藏黄金的狂热分子)来贴补家用。


      花家经济上的窘迫在花初三从国外归来后依然没有得到改善,一家人虽然从花一花二的红砖房子搬了出来,住进了开发商为他们提供的为期一年的免费住处,在那里重新开了店,但初期经营状况并不理想,他们的产品被告知如果不增添新品种,将不再有市场竞争力。此时的花家人该如何与时俱进?花家第三代的花艳颜与花可久姐弟又会上演着怎样的悲喜剧?


      尽管没有任何人否认“肥土镇”并非香港的化身,我在读这本书的时候,还是非常认真地找寻每一条能够支持该论点的证据,一一对号入座。譬如移民的数量越来越多,房价越来越高,公共福利越来越少,很多家庭全家人只能挤在十几平的小房间,当地人喜欢去茶楼喝茶、吃点心,饮食上非常具有香港特色,头疼脑热之际会买王老吉盒仔茶,莲心茶更是香港人夏日清热解暑的绝佳饮品,陈家二老对不添加任何辅料的莲心茶的坚守委实令人动容,他们相信喝茶的人与茶之间会产生心连心的记忆,这是需要培养的。


      读完这个故事,我依然在思考究竟为什么需要一块只能出现在童话中子虚乌有的飞毡,小小一块飞毯,真的会像飞毯岛岛主说的那样无污染、无公害,可以完全替代传统交通运输,从此改变人们的生活与命运吗?整个故事中,整天研究这研究那的花一花二,他们的人物塑造无疑是可爱而讨喜的,仿佛两个降落人间的精灵,不食人间烟火,又怎堪来自现实生活的无情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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