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诊所,它的前身其实是一栋6层多高的自建小楼房。能在学校门口建房子的人,都不是一般人,作为新时代的四有青年,老板确实很不一般,既有理想,又有抱负。由于这老板的一切都可以说始于这栋楼房,姑且就叫他“楼主”吧。正因为楼主为人很不一般,所以他的理想与抱负也和大多数人不一样。怎么说呢,他的理想是躺在家里挣钱,而抱负则是救死扶伤。一个是“丧”,一个“大爱”,似乎两者之间从一开始就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可也好在他不是一般人,在经过一番深刻见底的自我对话之后,他终于将两者有机结合,为自己的理想与抱负找到了出路。思路清晰了,说干就干。本着救死扶伤的抱负,楼主在临街一楼开起诊所,可以说悬壶济世,最大爱不过了。之于“躺在家里挣钱”的理想,他认为人还是不能太自私,也不能太狭隘,只要能挣钱,谁躺在自己家里都一样。于是他精心设计,将二楼以上的房间都改造成了民宿旅馆,经营理念就是只要给钱不管什么客人都能放心躺下休息。
作为实干家的楼主,凡事也亲力亲为,这白天给人看病,晚上则是招待房客入住。诊所的招牌用得是旧式的霓虹灯装潢,其中几个字的灯丝烧坏了,这白天看着是“丝绸商会诊所”,到了晚上通上电就成了“丝同会所”,也算是物尽其用。为了理想与抱负能够和谐相处,楼主还定了一个规矩,就是白天只看病,晚上只住宿,时间不对,想问诊也不行,想入住也难。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外公跟我讲过的一则怪诞寓言。小时候我外婆常说,癞蛤蟆跟蜈蚣是一对生死天敌,这白天是癞蛤蟆主场,见了蜈蚣都会把蜈蚣吃掉。到了晚上,蜈蚣的势头起来了,则变成蜈蚣吃癞蛤蟆。我外婆每每说起这个故事,都会教导我们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阴盛则阳衰,做事不要太极端,做人不要太自满云云。小时候的我听不明白这些大道理,但却有个疑惑。我想,倘若这蛤蟆吃蜈蚣才吃到一半,就到晚上了,那怎么办,是继续吃,还是蜈蚣会醒过来开始吃蛤蟆?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我外婆,我外婆很久都不出声,最后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问多了就拧我的耳朵。后来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我很多年,我把它称之为“癞蛤蟆与蜈蚣悖论”,偶尔想起来还是会耳朵痛。
好不容易到了诊所,我才有突然想起了这个规矩。我一看时间,凌晨五点四十三分,头就开始痛了起来。因为按照天气预报的时间来算,这个时候应该还是晚上,我这看病是投路无门了。而根据传统命书上的时辰来说,目前是寅时,正处于夜与日的交替之际,既算不得晚上,也算不得白天。一时之间我踌躇不前,既胃痛,又喉咙痛,还头痛耳朵痛,感觉整个人都不舒服了。我想人定胜天,命书的时辰也应当胜过天气预报上的,前者至少能给我一线生机。痛定思痛,我决定“闯”进去碰一碰运气。
刚进去,就看到一个中年大叔坐在柜台后面拨弄着算珠。
他听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地说:“开房还是看病?”
我说:“我看病,不开房。”
他抬头看了看我,又扭头看了看背后墙上的挂钟,说:“医生要六点才上班,你要看病可能要再等等。”说完又埋头算他手头的账去了。
我看他没有再搭理我的意思,就摸了一把椅子坐下。
“什么病?”大叔头也不抬地问。
我想我是来看病的,我知道什么病的话,也不用来看了吧,自己买点药吃吃就完事了,于是漠然道:“不知道什么病,所以来看看。”
“不知道什么病,那你来看什么病,你这不是有病吗?”大叔的脾气一下就起来了。但似乎是觉得自己这番话太唐突了,他又转身看了看挂钟,五点五十一分,说:“我也不是大夫,可我要为大夫说一句,你总该知道自己哪里不舒服吧,不然人家医生怎么给你对症下药?”
这样一说也有道理,我也没有跟他计较,就实话实说道:“昨晚喝酒,现在胃很痛。”是真的很痛,每次胃痛我都觉得自己的底气都被抽干了,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说多了还想吐。然后我真的就吐了起来。
“这就对了。”大叔释然道。忽热他意识到这句话似乎不太合理,毕竟别人因病而呕吐且恰巧呕吐在他自己的地盘里怎么看都不是一件“对”的事情。所以他赶忙解释:“我是说,你这还带吐的,肯定是急性肠胃炎没跑了,需要马上输液,不然大量脱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很容易有生命危险。”
我仍觉得喉头一阵翻涌,没好气地说:“你又不是医生,你怎么知道。”我本来想说的是,你又不是医生,神他妈张嘴闭嘴就有生命危险,你咋不说要做大手术?然而毕竟吐脏了人家地板,所以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结果话是吞回去了,胃里的东西又吐了出来。我心想,完了,地板给脏成这样,换作是我都要亲手把自己送去做骨科手术了。
没想到大叔人挺大度的,完全没管地板的事,说:“你这就不懂了吧,我虽然不是正牌的医生,但是你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就输液管用。”
我看他没有追究地板的事情,就顺水推舟扯开话题,说:“你懂得还真多,可是输液能管啥用?”
大叔兴致上来,脱口就说:“五百毫升百分之五的葡萄糖里面加十毫升百分之十的氯化钾,再加2克维生素C和零点二克维生素B6,准管用。”
我一听,这配方都出来了,就担心医生没来他就先给我上药了。我看了看时间,距离六点还有四分多钟,就想着拖延时间,说:“能不能换其他的治疗方式,例如吃药或者屁股针之类的。”
“你吐了这么多,光靠吃药或者屁股针这么点剂量,是补救不会来的,一定要吊盐水。”大叔当场反驳道。
好了,又要回到地板这个话题上去了,我赶紧扯开,说:“我感觉还是打屁股针好。打针很痛,打屁股针就痛一下,打点滴要一直痛,长痛不如短痛。”
大叔一听,手上的算盘都扔了,严肃道:“年轻人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我看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力是相对的,这个你总学过吧。我们来假设,假如你用手打他人屁股,是你的手痛些,还是他人的屁股痛些?”
我想了想,说是屁股。
他点头道:“那就对了,我们再假设这个打人的力度为K,相同的K值作用在手跟屁股上,屁股却比手痛,这说明什么道理?”
此时我的胃里一阵翻滚,地心引力都快压不住那些沉甸甸的待呕吐物了,哪还敢张口回答。
他见我不吭声,就自问自答道:“这说明手的耐受性要比屁股高。”然后他兴致勃勃跟我说:“我们现在做几组对照试验,你首先试着扇自己一巴掌。”
我都要吐出来了,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他说:“你别担心,医生很快就上班了,放开打,使劲。”
我怕自己再不动手,他就要动手了,于是先下手为强,象征性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显然大叔很满意,说:“同理可证,你以手击打身体任意部位,后者都会比手痛,你再试试。”
于是我象征性地,用手拍了拍袖子,就像电视上那些清朝的官员见了皇上“放哇哈”一样,就差给大叔跪下了。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大叔得意地说,““这说明什么?说明针打在手上比打在屁股上所带来的疼痛感会低很多,即是打点滴要比打屁股针的体验要好很多,所以输液才是硬道理,输液才是王道,你懂了么小伙子。”
这会儿我是真的想给大叔跪下了,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胃中翻滚上来的酒精又硬生生地给吞了下去,不禁让我又醉了几分。我忽然在这个大叔身上看到了我的中学物理老师的身影。那个老师也跟这个大叔一样,教物理的时候,总要提生物学跟现代医学。听说他以前是大学教授,教的就是“医学生物物理学”。后来这门课实在没有学生去上,他也就被学校开除了,如此才到了我们中学混了个物理教员的职务。以前我总为这个物理老师感到惋惜。人说爱屋及乌,那可怜鸟也总会可怜蛋吧,于是我对眼前的这个大叔忽然也生了怜悯之心,尽管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我才是那个比较可怜的可怜虫。
人一心软就容易做傻事,最后我也同意了大叔说要吊盐水的提议。刚好这个时候挂钟的分针划过数字12的点位,整个诊所响彻了六次钟声。大叔心满意足地合上账本,说:“到点了,我该交班了,医生马上就到。”说完他便夹着算盘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