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已数日有余,一路的舟车劳顿总算有了妥置,不知是不是入秋所致,每每看着庭院前的一树合欢,总教得人凭添三分寒意七分寂寥。
此后,树下行走间,花下品茗时,心底,总有一丝浅淡凄恻缠绵缭绕,脱解不得。而那个偶然听来的故事更是常常回荡脑海,令我游思恍神。眼前浮现的,总是那一抹瘦削萧疏背影,挥之不去。
始终忘怀不了,那一日那一幕那一切——
灰败天际下,濛濛细雨中,一座孤坟前,一个女子,一把伞,久久静立。
那是我不曾见过的风景。
马车缓缓停下,扶帘,扑面的冷意。我执伞静静朝她走近,纷纷细雨迷眼,寒意沾湿鞋面,我却不理,直至站至她身后,她不动如山,宛若雕像,淡墨的裙角被尘泥沾染,与裙色相容,一如这灰暗的天。那一刻,心里突生了一种感觉,这满周的萧条不及她的索寂。
风似乎大了些,没有犹豫的,我迈步跨到她左侧,挡去了些许风雨,无声。如此,我也看清了她此时的神色:微挽着笑,却只有一片惨淡的晦涩,至此,不曾侧目看过我一眼。
顺着她的视线,我开始打量着这光滑无一字的碑面,心里的疑惑却愈发深重。这里面,会是她的什么人?
“里面,是一位女子的爱人。”她的突然出声叫我诧异,而事实上我已将所有惊异展现在脸上,只是依旧没有开腔。
她似乎不很在意,开始自顾说起来,缓缓幽幽的,带着一丝从容一丝悲伤。
所有的故事源自那一场相助——
“小偷,抓小偷!”闹市人群里一声尖呼,只见一个身影窜也似的逃离消失在漫漫人海中。
“别喊了,你是追不来的。”懒幽幽的一句落,那踮着脚尖翘首张望的书童一回头赌气般的瞪了身后的男子一眼,“少爷,这被偷的是咱自家的银子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的?”
书童心里别扭,嘟着嘴老不情愿。
“莫计较了,有失必有得,银子虽没了可你就不好奇之后会有什么意外收获?”
“少爷~”书童翻了个白眼,又气又无奈,摇头叹气,“若是每个被偷银子的人都是像你这么想我也想转行当小偷了。”
话刚落,那负气的小书童“哎呦”一声捧了头瞧着敲他脑袋的男子,眼神凄哀。
男子怡然收了折扇,搭在手心,神情似假又真,“那回的时候禀了老爷一声,看在本少爷的面子你这个梦想必会实现。”
“别呀!您就是借我个胆我也不敢啊,说笑呢,哈哈,说笑呢。”就跟变戏法似的,书童立马展了笑脸小跑着跟上去。
“少爷,今儿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书童望着开始聚着乌云的天,街上已经有人开始收摊,略有担忧道:“要不咱早些回去,您不是还被老爷勒令不准出——”这“门”字还未出口,紧接的又一声“嘭”的轻响落得结实。
“金子,你怎的尽说些扫我兴的话?”
“可是少爷——”
“没有可是,今儿个兴致好,别跟我提回的事儿。”
负手一搭,正欲抬脚间,只听得“轰隆”一声,毫无预兆的,淅啦啦的大雨倾盆而下,众人纷纷掩头逃窜。
说也巧,附近正有石亭一处,供平时歇息之用,因这天,一时滞留了不少人。
这刻,雨势不见有减弱的势头。
“少爷,这可怎么办,要是误了回去的时辰……”小书童的脸上开始出现担忧,要是被老爷发现了,他家小祖宗倒是没事只是他得小心自己的皮了。
男子自是知晓金子的担忧,却是尤显轻松的拍拍他的肩,“无妨,到时由我一力承担,断不会叫你挨罚。”
闻言,金子神情更为哀怨,他哪次不是这么说……
正犹自焦急却无可奈何之际,亭外忽的来了几声呼,嗓子尤显粗犷响亮——
“诸位,我家小姐见你们被雨滞留,特地派伞助你们回家,大伙快来领伞吧。”
定睛视去,隔着雨帘,水雾弥漫中几个穿着蓑衣的大汉正抬了一箱油伞往亭这边走。而不远处,一顶轿子正安静停在一角,帘随风动,隐约可见女子淡绯裙澜,以及脚边合着的一纸油伞,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隔着迷蒙水汽,那一刻,他忽的想探知轿帘内的人,第一次好奇。
“少爷,有伞了!”金子拿着伞开心的像个孩子,而他注意力一散,再视去,风掀起帘的轿内已空无一物。
抓起油伞冲出,不管身后的金子怎么呼喊,他四处寻望,只是想找出那女子的身影。他不知道自己在急切着什么,对于自己此刻此番的举动,他现在还来不及审思。
雨慢慢转小,变为细雨濛濛,而他还不见她的身影。
焦急寻觅间,眼帘中出现的一抹淡绯背影叫他欣喜,不管不顾的飞奔上去,更顾不得此时略显狼狈的仪态。
面前的女子似乎知晓身后有人跟上,停了脚步,只是未转身。
“在下沉溪,京城人士,今日幸得姑娘相助,敢问姑娘芳名?”
他想不到,此刻的自己竟是紧张无比,目不转睛的,他盯着那淡绯衣的女子,心,却漏跳了一拍。
濛濛细雨中,那淡黄色湘妃竹的伞骨头被一只洁净修长的手轻轻执着,淡墨的江南烟雨伞面轻抬,随着女子微侧的脸恰恰停在似扬非扬的唇角,那梨涡中的一点朱砂痣便张扬鲜明起来,“泷烟,颜卿卿。”
初遇,她的样子便刻在他心中。
再遇,他已知晓她是巨贾之女,此番来京,是为游历也是为一门生意。
他以道谢之由与她泛舟共话,才发现她不仅才华惊人更是与自己志趣相投,那日,他们把茶畅谈,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异方怪谈,惊奇的发现,除却了初遇的神秘,她展现给他的,竟是深不可测的内涵以及那世人不及的通透达然。
颜卿卿,这该是怎样的一个奇女子?
她说,人贱自贱者,经商又如何?她从不以自己是商贾之后自轻。
她说,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终归尘土,及时行乐率性而为又如何?她不在意世俗陈规。
她说,皆道女子不如男,她偏要干一番男子干不了的事又如何?她甚至比一般男子更为努力。
她说了很多,他也听了很多,此中种种,他愈发的了解这个不肯随波逐流的女子,欣赏之余,心里愈发清晰的明白,他想要的,不仅仅是走近她。
对于女子,沉溪的出现也是惊喜的。心灵的交流灵魂的碰撞,遇到这般的男子,她亦是不曾想到的。
他看着女子梨涡中因笑而愈加鲜明妖娆的朱砂痣,笑着回道:“那你一定不知道,那日,我其实很不想那般狼狈的。”
或许,爱情这东西,便是时机一到就会发芽生根的植物吧,扎根心中,且会越长越盛。
命运的邂逅,总是这样不期而至,这种无法预料,来不及抬手遮掩一下,倏忽而来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一封家书,他们面临分离。
长亭外,古道边,夕阳将二人影子拉的斜长。
“母亲卧病,父亲要我马上回去。”她语气微沉。
他压抑着心中苦痛“恩”了声,手,却紧紧箍着女子的。
“啊卿,等我,等我把这里的事处理好,下次再见,你会看到十里红妆。”
他的眸,透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其中倒映着她微泛着泪光含笑的样子。
“你若不来,我定不等你。”
“此生不负。”
相拥之后,他看着她踏上了归家的路途,眸中的不舍与坚定女子没有看到。
余晖里,他们相距越来越远……
世上总有太多始料未及的变化,所以承诺在这样的世俗里就显得格外轻飘,而正因为如此,承诺,亦是那样沉重。
女子到底没能等来男子的承诺,一月,两月……她由最初的满心期待转为不安,她不信,不信自己唯一托付过真心的男子会背弃自己。
“沉溪,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女子凭栏失声喃喃,回应她的只有冷风习习。
原来爱情永不会死,化作另一种感情,那便是相思,除却天边月,无人知。
而现实却总爱雪上加霜,数日后,一道响亮的掌掴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那一日,她面无表情地走出大门,回望身后熟悉的家园,泪水终是溢满了眼眶,最终,转身离去。
那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颜府的姿态:一个绝决而坚定的背影。
她不是一个信命的人,既然他不来,那她就去找他。这是他沉溪欠她颜卿卿的,欠一个解释。
风餐露宿,饱尝艰辛,两个月,足足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她从泷烟只身一人徒步来到心心念念的京城,不变的繁盛,而她却有种异来者的陌生感,然,那份陌生马上被即将要见到心爱人的欣喜淹没了。
消瘦的脸浮现笑意,稍稍弥补了连日来的憔悴。
她来的巧,街上正吹吹打打的迎来送亲队伍,听旁边看热闹的人说,这是京城望族沉家少爷的婚事,排场非凡,绵延开去的,说是十里红妆亦不夸张。
她本是笑听笑看的神色倏地一紧,脸色煞白,再听不清旁人说了什么,只是求证般的奔向高楼远眺那渐渐前进的嫣红队伍,手拽的发白,那是她在隐藏不了的紧张忐忑。
只一眼,她便认出了那一袭血红喜服一马当先坦然接受着众人注目的人,那一刻,眼中所有被称作侥幸的星光被无情掐灭,一点不剩。
身体再也遏制不住的瑟瑟发抖,这盛夏的天,何时也透着沁骨的寒意?
瘫软在地的她搂着自己,听着越来越近的声乐,她笑了,泪却落得更凶,只是无声的,张扬的,肆意的。
沉溪啊沉溪,十里红妆,这便是你让她看的十里红妆么?
到底,她已没有气力撑到他婚礼的现场,也没有气力质问他这样做的原因,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没有人发现,女子是何时离开的,她的再次出现,是在男子婚后的第三天,是她主动约他的,他应约了。
不变的石亭,不变的夕阳,变得却是已成人夫的他和有家归不得的她。
看着二人被拉长的影子,女子苦笑,怎么这时才发现,那是两条不曾交汇的平行线?
“阿卿,你……”
“我变的不一样了是么?”她嘴角噙笑,从容不迫,却再也看不到展笑时梨涡中的那一点红痣,也再没有丝毫被称之为激动的情绪。
他说,他爱极了她梨涡中的朱砂痣,于是,她毫不犹豫的让它消失了。
他说,他最喜欢她穿绯衣的样子,因为那是他初遇她的样子,于是,她断然一生墨衣。
若这些都是他曾经喜欢的,那都是现在她所厌恶的,沉溪,她能做的,也只能是这样了。
男子没有答话,看着女子的目光深情而沉重,眸底掩不住的憔悴似乎不适合出现在刚刚还办过大喜事的新郎官身上,只是这一切,女子没有注意到。
“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闻言,女子先是一怔,随即笑出了声。
“虽是迟了,但还是得祝你跟尊夫人琴瑟和鸣,白头偕老。我家本就是卖伞的,我也就这一门手艺,你应该不会嫌弃吧?”说着,她递上一把伞,他迟迟未接。
缘,因伞起,因伞灭,缘起缘灭,也算有终了了。
“那么,告辞。”她转身离去,他却忽然开口叫住她。
她背对着没有回头,泪水终究是不争气的淌落。
男子没有上前,只是犹豫了良久,“阿卿,对不起。”
“我可以不接受吗?走了。”她摆摆手,再无丝毫的停留。
他们之间再无联系,没有人知道那个曾为爱不顾一切的女子到底去了何方。
直至五年后她再度回来,一切早已就物是人非。
她爱了并怨了的男子,原来四年前就已经病逝,而他的夫人,在他新婚后数月就已离休改嫁。
这一次,她站在他的坟前,手抚着冰冷的墓碑,静静的凝视。
……
“那那个女子后来怎么样了?”雨点打在脸上,我思绪回归,却是对那女子的际遇更关心。
“她啊,她去远方了。”
女子嘴边的笑意不减,眸却有些迷蒙。无尽灰色的前方,恍惚间一抹亮色闯进了那空洞的眸,似激起了一丝涟漪。她的眸追随着,直到那抹亮色翩翩飞飞的停在坟头,女子的眼里才真正泛起了点点微弱的星光,极尽徜徉,安静而悲伤。
临走前的最后一眼,依旧如初见的一幕:灰败天际下,濛濛细雨中,一座孤坟前,一个女子,一把伞,久久静立……
当晚,我似乎做了一个熟悉的梦——
“在下沉溪,京城人士,今日幸得姑娘相助,敢问姑娘芳名?”
濛濛细雨中,那淡黄色湘妃竹的伞骨头被一只洁净修长的手轻轻执着。
淡墨的江南烟雨伞面轻抬,随着女子微侧的脸恰恰停在似扬非扬的唇角,那梨涡中的一点朱砂痣便张扬鲜明起来,“泷烟,颜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