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上旬,村子里的舞蹈班举办了晚会“亚瑟王”。
女儿这个年龄组的女孩子们演的是亚瑟王的士兵。小姑娘们挽起头发,穿着红兰相间银光闪闪的士兵服,英姿飒爽,像一个个小小的女侠客。
二十几支舞蹈,九组舞蹈演员,身着不同的服饰,扮演不同的角色,或单独,或共舞,共同推进着剧情的发展。
我手里拿着折扇坐在台下,却忘了炎热的天气,只顾再一次惊叹于这台晚会的华美流畅,无限感慨在心头翻涌。
我们村的舞蹈晚会每年夏天举行,是村里的一大盛事。虽然需要买票入场,票价还不便宜,火爆程度依旧远远超越了村里任何一个节日,需要连办两场才能满足大家的需求。村里有传言说,没去看过一场舞蹈晚会的,都不能算村里一员。
它在人们心里几乎是神圣的,因为它可算作村里的女儿节。
这两个夜晚,村子里有将近一百五十个女孩子盛装登台,在斑斓的聚光灯下,展示自己的舞蹈和美丽。这两个晚上,她们是故事里的公主,精灵,是台下村人瞩目的焦点。
让我感慨的,正是这方布景精美的舞台上的女孩子们。她们的年龄跨度主要集中在四到二十四岁,完整涵盖了一个女孩子成长的各个阶段:
三四岁胖嘟嘟的小宝贝们动作笨拙可爱;
婴儿肥逐渐褪去的小丫头充满活力;
忽然间,她个头疯长成苗条的豆芽菜,
接着她逐渐丰满,好像一个青苹果在枝头结成,
她浑身越来越洋溢着蓬勃的青春气息,
然后身姿越来越圆润,舞姿越来越灵动……
我看得到女儿两年前稚拙又天然的样子,它让我忍不住地微笑,心一次次融化;
也看得到她有一天会如同春花绚烂,舞台下不光有爸爸妈妈慈爱的目光,还会有一道深情的注视;
看得到她自己驾车,下班后匆匆赶来,化妆打扮登上舞台;
甚至看得到有一天,她牵着她女儿的手,在乐曲声中轻舞飞扬。
而我,就在台下的这个位置,渐渐生了白发,老了容颜。
寻常人家,寻常日子。有些没有对错可计较的烦恼,有些看似大山、过去了却如平地的困难,有些如春风拂面一样的温暖,有些似清泉叮咚一般的快乐。就这么,日复一日,孩子们不留痕迹地长大,我们悄无声息地变老,一切,却看似依旧。
如能如此,我必将心生欢喜,因为我爱她们。不要求她们飞得有多高有多远,只愿她们健康快乐地长大。
那天在教堂偶遇了一家人。
我同那家的父母早就认识的,因为早先一起参加过学校的一些活动。那家的爸爸脸上永远是温文尔雅的微笑,妈妈的头发向后干干净净地结成一个发髻,笑容明朗。他们两个话不多,但很热心,处处帮忙,往往忙到最后才一脸笑容地离开。他们那恬淡满足的笑容让人忍不住遐想,他们的背后,该会有一个多么幸福的家。
教堂里遇到他们一家的时候,夫妻两个一人推着一辆儿童推车,旁边跟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其中一辆推车的不同寻常。那辆车比一般的童车都高大,座椅更宽厚坚实,还有宽阔的扶手,显然是经过特殊改造的。车上的孩子至少有八岁,在睡着——是一个有着先天残疾的孩子。
妹妹不小心碰了下推车,他的头猛然间垂了下来,妈妈赶快去扶正他的脑袋,并把他嘴角流下的涎水擦干净了。这把他从睡梦中吵醒了,他不满地“啊,啊”大叫起来,爸爸轻轻拍拍他,把他的手握到了自己的两手中,坐到他旁边,就这么一直握着,直到孩子又睡过去。
妹妹在旁边跟另一辆童车上的小弟弟捂起眼睛玩捉迷藏。妈妈微笑着看了她们一眼。
台上的牧师正在讲人为什么快乐。
中彩票了,所以心情无比靓丽;
升职加薪了,所以高兴得意气风发;
买房子娶新娘当爸爸了,所以喜悦得想昭告天下;
好像,所有的快乐背后都有一个原因。
那如果,被裁员了,家里的经济一下子就拮据起来,还能快乐吗?
那如果得了绝症,缠绵病榻不能自理,或者将不久于人世,还能快乐吗?
他说,一个人内心真正的快乐应该是无缘由的。快乐由内向外生发,心灵充盈踏实,才会不被外物左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我转头看向这一家。
从世人通常的角度看,他们是一个需要社会关照的弱势家庭。作为父母,他们永远看不到大儿子走上人生的舞台,反而要悉心照顾他直到他们老去。可是我毫不怀疑,他们是快乐的。那种来自于内心的快乐从他们的脸上,行为上自然地流露出来,与临时装出来当做装饰的笑,有着天壤之别。
他们有过震惊,心痛,甚至愤怒吗?我想至少有过心痛吧,因为他们是那么有爱的人,有爱的人必然对痛的感触更为强烈。只是他们并没有滞留其中,而是坦然接受了生命来时的样子,安然接受了与之相伴的辛劳和痛楚,如同接受一个寻常生命中所有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快乐,无论是否超然物外,与爱相关时,才能有持久的力量。
天若有情天亦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