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作酒醒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轻柔的阳光十分恬静的铺洒在床上,他睁开眼睛,摸摸脑袋,白酒的酒劲竟然如此大,他意识恍惚里只剩自己一路踉跄行走的记忆,田一江,他想,然而周围只是干净的卧室里,你所能眼见的一切美好。
温煦的光,洁净的房间,白色床头柜上的向日葵。
杰作将被子拽到脸上,整个脑袋蒙在被窝里,恍若能感受到她们相拥而睡的温触。虽然他知道angur是每天早晨6点才睡觉,但杰作就是有这种感觉,在昨天寒冷的夜晚,她们相拥而眠,呼吸着彼此的呼吸,睡的很安然。
他出了卧室,angur坐在躺椅上晒暖,她一会看看太阳,一会看看阳台上晾着的一件小小衣裳,那是橘黄色的一件小棉衣,挂在阳光里,像极了一只硕大的橘子,散发着暖心的光。杰作这才意识到还没见到宝宝在哪,他环顾了一圈,上次见到时,她还只躺在躺椅里酣眠,这次呢,这次又是在哪睡觉呢,卧室没有,客厅没有,阳台没有,难道是在小餐厅里,杰作想起自己曾经睡在那里的景象,一张床,一张桌子,潦草简单的充当卧室,只是现在,杰作总觉得那里是个禁忌的地方,虽然很多次他想打开看看,但总有一种感觉,如果一撩开帘子,就能看到纪佳敏和杰作躺在床上念书。打开那里,就是打开回忆的匣子,会释放许多让杰作从心底觉得痛且温暖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对眼前的女孩是不公允的。
于是杰作停下思考这些,他蹲在女孩的躺椅边,握着她的掌心说,augur,你的宝宝呢。
杰作的augur只是笑着,她指了指那件小衣裳说,杰作,昨天晚上你吐在她衣服上了,还记得吗?
杰作摸摸脑袋,他急或尴尬的时候都会摸脑袋,杰作只记得昨天晚上吐过,但有没有吐在衣服上,反倒不记得了。
不过她说,这样也好,她像对着杰作说,又像对着阳光轻轻的说,还留下了一件衣裳。不知为何,杰作心里产生了巨大的阴翳,在女孩笑着说这些的时候。他握紧了女孩的手心,augur,宝宝呢,他问。女孩只是笑,却怎么也不说话。
杰作只好一遍一遍的问,否则他就觉得心里怎样也不踏实。
她被我送走了。女孩温情的看着杰作,杰作在那眼神里读到了巨大的悲哀,可是她却只是满脸的笑,昨天晚上,我将她送到了她该去的地方。
她该去的地方,杰作诧异着。
杰作,女孩突然用十分平静,但又十分压抑的声调说,我的妈妈,她为我做出了巨大牺牲,因为她,我也想让我的孩子,将来可能有一个好的开始。
可是怎么给她一个可能有的,好的开始呢?孩子该去的地方又是哪里呢?和妈妈一起生活难道不是最好的开始吗?杰作想要问,但是看着女孩微笑着的样子,却怎样也问不出口。他觉得那样浅且淡的微笑,既然是augur想要的方式,他就该保持沉默,让她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失去或悲伤。
所有的衣裳都带走了,只余留这一件。女孩指了指那衣裳,轻松的说,杰作,你和那孩子有缘分,这衣裳就送给你。
杰作说不出话来,难道自己和她的缘分只这么浅?还是自己和所有人的缘分都是如此。他抱紧女孩,女孩很安静的听任他毫无章法的拥抱。
过了好久,她轻轻的说,杰作,阳光照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常常产生幻觉,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活着,我活得如此虚空而不真实。她看着杰作,好像寻求一种解释,又或者只是告诉杰作她的感受,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让杰作说不出话来,杰作只觉得一种悲剧性的暗示流溢在空气里,自己稍以触碰,就会发生爆裂,因而,他只沉默着,并不断抱着她。这种拥抱的触感才是真实的,让杰作想起昨天凄冷的夜晚,她们相拥而眠的温暖。
augur,你今天为什么白天不睡觉了?杰作带着明知故问的坏笑。这个时候还是中午十一点多,若是以往,正是女孩该睡觉的时候。
杰作的augur没有理会,她说因为我昨天睡过了。
你昨天什么时候睡的?
我昨天晚上睡的,杰作。Augur一本正经回答的样子,让杰作不好意思再继续逗弄她。
他们于是一起坐在躺椅里晒着太阳,那时间好像被催眠了般,走动的慢且安静,有好几次杰作都觉得,时间静止了,它挂在正午那大大的太阳上,晒暖了,入睡了,再也不会从杰作掌心莫名其妙的流逝了。
augur的脑袋偎在杰作的胸前,杰作觉得她是那么瘦那么小,连脑袋都是如此脆薄的样子,杰作抚着她的头发,她说,杰作,我好久没在晚上睡过觉了, 我害怕黑,只能熬到早晨天亮了,才敢闭上眼,可即便如此,还是睡的不安稳,中午十二点不到就会醒,我害怕错过阳光。
杰作把她抱在怀里,我以后每天晚上都过来陪你,可好。
好,她说。
过了一会她说,我该起来做饭了,你早饿了吧。杰作点点头,也跟在身后笨手笨脚的帮忙。洗菜的时候,水流哗哗的响,杰作想起曾经读过的一首诗。
我蹲在角落里择菜
用水冲刷我粗糙的手心
院子里的水井很深
水也很深
比妈妈的皱纹
比死去姥姥的皱纹
比隐藏在我肉里的皱纹
更深
我在这里掬水洗脸
洗我干燥的头发
和夜晚的影子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我不让人看到
我损伤的心灵
杰作觉得自己那颗损伤的心灵不知何时已开始丰益,在他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早已修复完好。或许从来也没有修复过,只是察觉到世间的心灵大多带着损伤,因而不再将瑕疵看作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想到这些,他从背后抱着女孩,不知道是因为光线,还是身体机能在昨晚醉酒后还未恢复的原因,杰作的视线变得钝重而不清晰,他看到的女孩的脸,是一个柔和的光晕,五官都看不明晰。只是直觉她的神色充满了快乐,那快乐无形,无味,无色,甚至连是否存在都值得怀疑,但就是摊开在杰作面前,像一个通透明朗的介质,无限的吸收杰作目光里的温度和焦点。杰作觉得那个不明所以的介质,有着消除一切伤痛的能力,无论是杰作的,还是angur的,它皆能抚平。
于是,在最普通的日子,他们像一对普通夫妻般,用最朴素的方式去生活。女孩为杰作舀了一勺汤,杰作为女孩夹了一口菜。她们彼此沉默着吃饭,将一顿午饭吃的十足稳妥安谧,漫长绵延,充满了意味般,他们谁也不忍心将这个景象打破。
直到吃完饭杰作接到妈妈的电话,妈妈催促他来医院看望父亲,不知为何杰作竟十分想拒绝,但嗫嚅着,终究没有说话。那个时候他其实就有一种,如果走了,或许就会再也见不到女孩的感觉,他不确定这种感觉为何会出现,如此的轻盈模糊,飘忽不定,却又猛然存在着。
杰作,喝完下午茶再走吧。Angur说。杰作觉得这是一种挽留,却也像一种仪式,他想他和女孩是从下午茶开始认识的,那喝下午茶就是属于他们俩的仪式。可是在那仪式即将举行,一切都十分温润美好的时刻,杰作的心里却有更为确乎的,悲剧性的暗示,他望着女孩,望着这太阳,有好几次,他想开口问一问,但他害怕一开口,连最后的时刻也没有了。
angur将浅盘小蝶里盛装的几样小点心递给杰作,这期间她们一直沉默着喝茶,吃点心。就像吃午饭时,彼此的沉默一样。温暖的阳光在微风里流溢,均匀的挥洒在每一个敞开的毛孔里,像探进了千千万万条进入心脉的羊肠小径,周身厚重雾霾的气息都被层层剥开,浑身的筋骨被晒得愈发透明,一个个亮晶晶的小光点在身体里如萤火虫般摇曳逡巡,整个心胸被剥离的如此透明,透着明亮光芒的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
杰作想,一定要说点什么,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angur开口说,杰作,你身上有光。杰作看了看自己,却没有任何发现。
杰作,你看我的身上有光嘛?
杰作点点头,我从第一天见到你,就看到了你身上的光。杰作想,你身上光芒万丈,让我的眼睛一刻也不舍得从那里挪动,但他将这句话隐藏在心里,他觉得说出来,angur大约会嗤笑他,杰作你怎么这样说,像个酸情的诗人。他于是沉默着,等angur开口。
这道光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杰作,这道光也是不我的,她定定的看着杰作说,这道光是你的。你知道吗,杰作,这道光会从一个人的身上转移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上。比如说,当你思念一个人,而那个人又不在时,它就会化作一道光,以另一个人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
所以说,杰作,只要你还需要这光,它就总会出现。
可是,杰作看着angur,如果我只想要带着光而来的人是你呢。
如果带着光而来的人不是我,那就证明我就是那道光呀,我委托那个人带着我来见你,所以你一定要善待她。
杰作点点头。他想难道angur身上的光,就是纪佳敏的么。这样的话自然不能问出口。他接过angur递来的那件小衣裳,将它抱在怀里,贴着胸膛,然后一遍又一遍的亲吻女孩的脸庞,直到她最终说,你该走了。
杰作想起田一江的话,他说要一件一件的处理完所有事情,干脆利落,手起刀落。他于是告诉女孩,我会很快回来,一定会很快回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把这句话反复强调了很多遍。直到女孩一遍一遍点头,一遍一遍告诉他,你该走了。
于是杰作最终走了。
下午,杰作一到医院,他就告诉张太,他知道了所有事情。
张太愕然的看着儿子,你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父亲的车祸是怎么来的,我也知道是谁换了后门的锁。杰作把后半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张太一下就全明白了。
她的身体颤抖着,在风中要栽倒般瑟瑟缩缩,你爸爸,他在逼我,她喃喃的说,眼泪顺着她褶皱的眼睛往下流,杰作却不感到一点心疼。
妈妈,我只想知道,如果那天你把他撞死了,你会难过吗?
我没想他死,张太笨重的摆摆手,真的是打滑了,车子撞过去的时候,打滑了,才会格外严重,他们说,这是意外。
他们是谁?杰作冷静的问。
他们是意外制造公司的,几个月前,我找了他们做这个事。
换了后门的锁,也是他们想到的吗?
那个,张太看着杰作的眼睛,我一年前就给换了。你爸爸对不起我,你爸爸他对不起我,我很早前就知道了。
唯独这句杰作不知道怎么应对。
过了很久,他才痛苦的说,我觉得父亲应该知道真相,并决定之后怎么做。
张太再也支撑不住了,一下子就瘫软在地上,她捂着因熬夜更显衰老的脸,悲切的哭泣声从她胸膛里震动出来,整个楼梯间似乎都因为这个震动的力度,而面临支离破碎。偶有人路过,他们不是病人就是病人的家属,在这医院里每天都有人死去,也有人哭的撕心裂肺,因而他们司空见惯的走过,不像这楼梯,这物件般散发出更为阴郁的神色,他们的悲伤光是自己和家人就已经耗尽了,所以对这女人的巨大悲恸完全无动于衷。张太就这样嚎啕着,在这通风的楼梯间里,她像一个孤单的野兽,发出巨大的悲鸣。
起初杰作想抱着她的臂膀,可不知为何,他没有动,他只看着妈妈的哭泣,并等待最终的回复,或许他已经知道了怎么做,可他担心如果他抱着妈妈,或者妈妈哀求他不要说,他就会变了注意,做不到利利索索。所以他宁愿站着,巨大的风吹着也好,有些冷和难过也好,他就是站着,等着妈妈说,只能这样了吧,或者你去说吧,等着这样类似的词从妈妈嘴里说出来。
不记得过了多久,张太哭累了,她平静的看着杰作说你爸爸这会该睡醒了,该喝水了,她就转身进屋了。
杰作于是点了根烟,那是他来医院的路上买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预知之后的时间会很煎熬,所以特地买了盒烟来消遣,他想如果妈妈一直没有回复,那他就不能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的解决一个又一个问题了。这该怎么办?杰作坐在冰冷的台阶上,一边抽烟,一边思考,有好几次他想冲进去,把这一切告诉父亲,然后由他们自行解决,但他又觉得,所谓的手起刀落,也不能是这样解决吧。
风吹的他后背有点冷,他又想到angur的脸,想到纪佳敏的脸,然后他觉得当她们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满的,连香烟都可以变得可有可无,他甚至到了不需要香烟来消磨时间的地步了,因为想到纪佳敏和angur,想到那道光,他就觉得有些东西是永恒存在的,并且好像一直在身边一样。
正这样想的时候,杰作接到了田一江的电话,一江说,他已经去到纪佳敏的老家,杰作想他的速度可真快。可让杰作感到疑惑不解的是,田一江虽然说是去寻找纪佳敏,可问的问题却全都与angur有关,有一会,杰作觉得,一江是不是把自己拜托找的人弄错了,可是他没说,只一五一十的告诉他。
说出质疑他人的话,从来不是杰作所擅长的,更何况这个人还在为着自己奔波。
于是杰作除了回答田一江的问题和道谢,其他的什么也没有说。
他挂断一江的电话后,又抽了几根烟,妈妈才过来,她对杰作说,我已经和你爸爸都说清楚了,这种事情,总觉得自己开口比较好,杰作,这种事情,妈妈不会为难你去说的。
杰作握了握妈妈的手。然后才进入病房看望父亲。
父亲的伤其实并不危及生命,从受伤程度上来说当然很重,但倒不是急乎乎要命的伤,而是需要慢慢疗养的伤,躺着半年就会全好,这是医生乐观的评估,不过若是考虑到父亲年纪已大,骨头难以全部愈合的话,留些风湿骨痛什么的后遗症也是必然的。
杰作看着父亲时,心里想,没有受到什么要命的伤,现在看来真是万幸,只需静心养养就好,杰作宽慰父亲说。然而这伤在父亲那里似乎是产生了很大震动的,和杰作预想中的只需养养大相径庭,这伤让父亲似乎顿悟了许多,窥见了天命,人生等很多更为生涩的东西,因此父亲对杰作的态度也产生了很大改变,他握着杰作的手,感慨万千的说,我也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道,许多东西看透了,就淡了。杰作,你妈妈都和我说了,这对我产生了很大震撼,如果是以前,我或许会大发雷霆,但现在就淡漠许多了,人世无常,生老病死,我好像突然间都领略了,生命是这样脆弱和凉薄,就算我责怪你妈妈,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生命无疑是脆弱凉薄的,我所能仰赖和依靠的,也只有你和你妈妈。
父亲叹了口气,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说是梦吧,也有一半是真的,我梦见我和你妈妈在田边走,你妈妈突然想说吃芋头,我就跳下田,想给她挖一个芋头上来,那是冬天的土地,除了坚硬的土,什么也没有,我挖了一夜的地,一个芋头也没有翻出来。
早晨我醒了,腰背都疼得厉害,你妈妈就给我一直揉一直揉。父亲说着说着,眼睛就湿润了,我后来就给你妈妈说起这个梦,没想到她说,你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一起挖了芋头的。我就想起来了,刚交往的时候,有一天你妈妈说要吃芋头,我真的跳进了田里挖出来好几个大芋头,扯了陌上的草和枯萎的柴火,我们就地烤起了芋头吃,父亲说,那个时候我才十七八岁,和你妈妈刚在一起,那时,你妈妈,她也好年轻哟。
父亲握了握杰作的手,杰作这才发觉父亲的手早如枯树般坚硬苍老,都说人上了年纪就不能生病,生一场病,就要老许多岁,杰作心里有些难过,他将父亲的手摆放在床沿上说,爸爸,我给你剪剪指甲吧。父亲的指甲恍若一夜间长了出来,泛着着淡淡的枯黄色,和杰作手指里的烟黄色不一样,那是泥土的颜色。
父亲说好啊,他将手摊在那里,自己盯着指甲看了好一会,他说,我们这代人,对土地充满了眷恋,指甲缝里都嵌着灰,有时我们也羡慕那些抛下土地获得财富的人,但是一到了晚上,每个关节都卡擦卡擦响的夜晚,我就开始怀念在土地里讨生活的日子了。杰作,我这两天越来越想念那时候的日子,真是奇怪,也许我是想念那个时候结实的自己,结实的身体吧,父亲苦笑着说,你看,那些离开土地获得财富的人,你看看我,在外面找女人,喝的半死应酬生活,你看看,我们是过得有多虚空。
父亲的叹息声,在十分空旷的病房飘忽着,杰作唯有听着,他没有经历过泥土里的生活,不知道星河月下在地里干活是什么样子,没有吃过从自己土地里长出的香甜瓜果,所以也不知道父亲怀念的殷实生活,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