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岁是一个比较尴尬的年龄,在这之前可以装嫩卖萌,在这之后可以安之若素。唯独这一年,隐约生出的焦躁和不甘心,让整个人像一个吹大的肥皂泡,随时都要炸裂。
那个年纪的我,当然没法心平气和地接受相亲牵线:开什么玩笑?当我没人要吗?我恶狠狠地对他说,只要我愿意,想跟我交往的男人从这一直排队到东门!
是,他们不但想跟你交往,更想上你。朋友的心平气和照见了我的浅薄,他说,以后不要讲这个话了,你这样子,真糟蹋自己。
我气急败坏,幻想中全天下都在给我施加压力,那么,我就要做出战斗的姿势来,跟他们对抗,跟看不到的敌人厮杀,证明自己一点都不在意时间流逝和孤单感的侵袭。
我把齐腰的头发绞了,换上简单宽松的背心,蹬着一双脏兮兮的球鞋,在镜子里面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反抗力度不够。我找出把修眉刀在眼前比划,那两条英气的眉毛只需要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就可以彻底消失了。
这个时候我迟疑了,哪个女孩真舍得把自己变很丑呢?就在自己犹豫迟疑的那会,我的手迅速帮我做了决定,剃了。在我人生很多需要做大决定犹疑不决时,我的身体都是用的这种方法,断了给迟疑思考的机会。
那次回家,我顶着一头短发和没有眉毛的倔强脸,温顺地坐在咖啡馆,等着长辈安排相亲。想到他们看到我的样子,我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快感。那个臆想中的敌人,好像已经被我重重一击,倒在地上哀哭不已。
远远的,我看着这个注定要被我打败的男生朝我走过来,越走越近,近到让我看清了他的小圆脸,黑亮的大眼睛,还有笑起来时候露出的小虎牙。
他拉开椅子,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十三,你没想到是我吧?
我脑子好像挨了重重一拳,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可是才一会功夫我就溃不成军了,眼泪哗涌出来,索性我也不装了,骂到,原来你就是那个家里盖了三层小别墅的土豪崽子啊?
这真是个奇妙的大玩笑,在我准备跟全世界男人作对的时候,我的长辈把我小学时候暗恋的男孩子找过来跟我相亲了。这也罢了,几岁小孩子的感情能当几个真呢?偏偏在我见到他的那一瞬,所有感觉复苏且燃烧起来,这种可耻和羞愧让我说不出话来。
我问,你特么不是说好了六年级的时候会回来跟我一起考中学么?
我认识他的时候,大概是小学二年级吧,不,我确定是小学二年级,但是我实在不愿意承认,过去十几年的事情,我居然还清清楚楚的记得所有细节,这是一场失败的战争。
那时候的他长着一张像吴京一样的小圆脸,笑起来的时候小虎牙露出来,黑眼睛亮晶晶的。这是我第一次对异性发生喜爱之情,这种喜爱在以后也深深地影响了我。在我的审美里,这种模样的男孩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是大城市转学过来的孩子,说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而且画画比我还好看。这样的孩子在人群里是很打眼的,但是他并不知道这种打眼,这就让他显得更好看了,还有什么比一朵不知道自己很美的花更吸引人的么?
有一次上体育课,大家都欢快地往操场上跑,我刚跑几步,忽然头剧烈地疼起来。我想忽略这种痛,也许忍一忍就好了吧,再往前跑几步,世界都在轰鸣声里晃动了,这个时候,有一双很温暖的手伸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捧住我的脸,问,十三你没事吧?
等晕眩散去后,我看到身边的同学都已经跑出去了,就他蹲在我身边,一只托着我的头,黑亮的眼睛看着我,满脸关切。啊,八岁的我,脸红了,我的性别意识在那一刻苏醒起来,对眼前这个小男孩生出了异样的情愫。
他自然不知道,我的心理成长,已经迈出了里程碑似的一步。
眼前这个长大了的他,依旧长着一张小圆脸,只是那股男孩的阳光里,多了一点男人的刚毅。他坐下来,仔细看了我一眼,又一眼,然后大笑起来,说,你看你,还是这样!
胡说,我以前有眉毛!
我是说你的心气儿还是这样。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有一次,市里面举办一个什么小学生绘画大赛,受过专业训练的他和自学成才的我代表班级去参赛了。记得赛前一个月,每天放学老师都会叫我们去办公室练一会画。
他对着石膏像,熟练地勾勒线条,处理明暗关系。我不喜欢这种临摹的画,总是画着画着就走神,转眼就去画别的天马行空的玩意。大概是画得太投入了,我都没注意到他在看着我。
他说,十三你睫毛真漂亮。这句话被我咀嚼了二十多年直到现在,因为再也没人夸过我睫毛好看了,有时候我自己都几乎找不到自己的睫毛。
我心里一下喜滋滋的,又忍不住脸红了,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我以班长的口吻跟他说,东东同学,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请你认真练习,不要辜负了老师和家长对我们的殷切期望。
没错,那时候我就是这样说话的,作为经常代表学生发言的班干部,我肚子里有整套整套的术语,根本就不需要思考就脱口而出。他听了之后哈哈大笑起来,拿起笔就往我脸上描,笑,你这个样子真好玩!
比赛那天,他带了两个洗好的苹果,一人一个,跟我说,这种比赛都是做做样子的,别太当真。过了一会,他又说,我名次肯定比你要好的,你别难过。
我把嘴里的苹果一口呸到他脸上,谁给你的自信?!
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说,看你这样,我都知道到时候会摆个暖水壶给咱们画,你说你这种天马行空的人哪里赢得了比赛?
结果我真的落榜,就像他说的那样,我们被要求画一个暖水壶。为了这个事我一个月都不想跟他说话。
他现在就坐在我面前,我想跟他说话也说不出来,好像问什么都不合适,一个有了主题的故友重逢会面,变得尴尬和拘束起来。我忍不住蹂躏手里刚揩完鼻涕的纸巾,把它们搓成一个个芝麻小点,然后聚精会神地在桌上摆出一个笑脸。
那是赛事之后的一个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放学后背着书包就往回走,在这之前,我总是要跟他一起去操场打一会乒乓球,或者窝在图书室看会书的。
他叫我名字,我不搭理他。他干脆追上来,拉住我的手,一脸无辜的问,你到底怎么了嘛?我订的科学杂志出新刊了,这次有星座神话哦,一起看吧!
我对书没有抵抗力,对他手上的温度也没有抵抗力,想想就跟他去图书室一起看书。那时候他就坐在我旁边,对我扮鬼脸,我想回应他,可是自尊心太强,脸上反而绷得越来越严肃。
过了一会,我偷看到他在专心致志的搓纸团,把纸团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摆好后对着我做出一副同样泫然欲泣的表情,我忍不住笑出来,伸手把纸团的位置挪了一下,让苦脸变成了笑脸。
你看,我已经接受你的歉意了。
他一把从我手里夺过纸巾,搓揉几下,把它变成了一个顶端有玫瑰花瓣的戒指来,他举着戒指,问,你看,这个诚意如何?我一把扯过来,作势要扔掉,心里却舍不得偷偷藏口袋里。
为了防止他发现,我冷哼一下,眼皮低下来看着手里的杯子,说,这个可是纸做的,易碎。你家不是连马桶都镶着金片儿么?怎么这样小气起来。
我在心里劝自己,不不不,我已经长大了,我现在是一个被男孩子围着哄着宠坏了的女王,我怎么又这样轻轻松松掉进他的陷阱里了呢?
四年级的时候,他有一天很严肃地跟我说,你会等我么?
我急着跟同学去打球,漫不经心地回,等啊,一会一起回家啊!他又问,你真的要等我啊,明天我就不过来学校了,我得跟我爸妈回市里。
我傻眼了,这个事超出我的理解。他不来学校了?而且再也不来了?
你别急,到六年级的时候,我还会回来,跟你一起考中学的,我打算上一中,你也要努力啊!我点点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他还会回来,到时一起上中学啊。
小孩子对时间是没有很深概念的,这种概念的深刻是在他走后的每一天才明晰起来,我等到六年级,等到考上一中,等到上高中,上大学,参加工作了,我也没有等到他。
现在,他却以相亲对象的身份坐在我面前。
不知不觉,我忘掉了这场精心筹划的战争,我们从一件很小的事开始,回忆了过去,又把各自缺失的那一段补上来,一直到现在。我不小心看到玻璃窗上倒映的那张笑脸,吓了一跳。
我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神采飞扬地笑过了?
他的父母终于把工作地迁回了这个小镇,但时间已经隔了十几年,那个许诺要和我一起上中学的小男孩,也已经长成一米八的男人了。对于这个迟来的会面,我表示了谅解,哪个父母会为了小孩的一句话,就更改自己的人生计划呢?
曾经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小孩,现在我们都长大了,想跟这种身不由己的相亲作对抗时,却又发现了情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