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洛阳书店位于洛阳城的繁华路段。
客流量大,爱买书的人也多,销量自然好得不得了,有人统计过,光去年一年卖出的书册,拆开就可以铺满整个魏国。
这天是周末,照例有作者签售活动,书店外已经搭好了台子,伙计们正各就各位,还没开张,店外就乌泱泱地围了五六百人。
“排队!排成两队!”嗓子都喊哑了,也没人听他说话,店长气得跳上了桌台,用力地敲了三下铜锣。
“铛~铛~铛~”刺耳的金属声划过人们头顶,人群一下子变得安静。
“书是够的,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买到。”店长温和地说,又诚挚地拍了拍胸脯。
“小子,你骗谁呢?”前排有人大声说,是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的胖大婶,“去年我就没买到签名版!后来好不容易才买了本二手的,花了我六倍价钱!”
人群听了这话,又开始叽叽喳喳,你推我搡起来。
当众挑衅我?店长心头冷笑,这一定又是许昌书店派来砸场子的。
“铛~”店长又敲了一下锣,用手指着胖大婶,一字一顿地说,“她,才是骗子!因为去年,根本没有卖过签名版!”
人群一下又安静了,有爱看热闹的群众,已搬了板凳坐在前排,嗑上了瓜子。
“去年,卖的是,这个!”店长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发黄的书皮上写着:庄子秋水篇,人群中顿时嘘声四起。
只见店长不慌不忙,把书皮一撕,露出里面隐藏的书册来,隐约可以看到封面的人像,“限量版写真集!”台下有眼尖的,激动地尖叫出来。
“对!”店长朗声说,“全国只有十本,去年拍卖了九本,这是最后一本,由我贴身保管。”他指着胖大婶,说:“你那本呢?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胖大婶轻蔑地笑着说:“谁会成天把一本破书带身上?”
“你不会带,因为你没有。”店长打量着她,“你的手很粗糙,衣服上沾满了油点,脖子上有长期系围裙的勒痕,身上散发着烤鱼的味道,你,是一个厨子!”
大婶脸色变得惨白,店长厉声说,“一个厨子,怎么会花六倍的价格去买书?买了这书,怎么会称它为破书?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光这一本的价格,就可以买下洛阳城的一套宅子!来人,拿下这个骗子!”
几个高大魁梧的保安走过来,控制了没有顺利完成任务的胖大婶,店长把破书皮揉成一团塞进她嘴里,伙计们也围上来,你一拳我一脚地暴打了一番。
这出戏的震慑力极强,不到一分钟,围观人群就排成了整整齐齐的两队,像两条百丈长蛇,一直延绵到东市的尽头,望不到边。
店长对这样的场面极为满意,又过了一刻钟,看见一辆马车停在了店侧,他才清了清嗓子,朗声说:“欢迎大家来到洛阳书店,今天的作者签售会现在开始,下面有请,嵇康先生!”
02
我们的男主角出场了。
嵇康刚从车里下来,他今天穿着中规中矩的西装,文静腼腆的样子像个少年,360度无死角的脸,根本看不出已经三十岁了。
他只轻轻看了人群一眼,就引发了一浪接一浪的骚动,他似笑非笑地走上了台,台下已经有不少女子激动地昏了过去,一个一个被保安抬出了场。
这天上地下,只有一个嵇康。
店长看着嵇康俊美不可方物的侧脸,也在心里感叹。
一两个时辰过去了,队列越来越长,周边城镇的人都闻风赶来了,店长带着伙计们,撸起袖子哼着歌,一箱又一箱地往店外搬书,一箱又一箱往店里搬银子,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
嵇康签得手有点酸,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马上有一个娇媚的按摩师走上前来,轻轻地为他推拿按摩。
台下粉丝们脸色一变,眼神齐刷刷化成利剑,朝那按摩师砍了过去,嵇康抬起头来,粉丝们的眼神又化成万般温柔,像水草一样缠住了他。
大家边排队边聊天,这里俨然变成了一个愉快的社交场所。
“嵇康真人比画像还帅!”“去年那本写真集你看过没?有他的半裸画像诶!”“听说了,想想就要流口水了。”“明明可以靠脸吃饭,为什么还那么有才华?”“嵇康我老公。”“为康康疯狂打call!”“你一个大男人,矜持点好吗?”......
时间飞快地溜走了,最后一本书也签完了。
店长大声说:“今天的签售就到这里,谢谢大家对嵇康先生的支持,也欢迎大家常来洛阳书店,多看书,多聊天,多交朋友。”
“谢谢大家,咱们明年见。”嵇康也站起来说,他太高了,为了不让一米六的店长站在旁边太难堪,他只能绅士般地微驼着背。
人群在保安的驱逐中不甘心地散去,伙计们开始打扫满地的瓜子壳,夕阳把店长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目送着嵇康的马车离开,喃喃自语:“明年,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完成业绩?”
嵇康坐在马车里,心情很好,就给阮籍打了一个电话,约他去山涛城外的茶叶店里喝茶。
这小子竟然叫我去喝茶,谁不知道我只爱喝酒?这分明是挑衅,今晚我得喝死他们!阮籍挂了电话,忿忿地想。
他俩前后脚走进了山涛的茶叶店,店门上挂着一块竹匾,上面刻着“竹林”两字。
今天店里生意竟然出奇的好,座无虚席,老板山涛正手忙脚乱地招呼着客人。
铜缸里咕咕地烧着热水,一杯又一杯的热茶被端上来,“这是白毫乌龙,这是君山银针,这是信阳毛尖......大家尝尝,都是免费品尝的,喜欢再买。“
免费喝茶?嵇康与阮籍惊讶地对视了一眼,只见店里那些客人,一个个坦然地喝了几杯热茶,又潇洒地起身走了。
“大哥,你这是在做慈善?”等到客人走完了,嵇康问。
“天下没有免费的茶喝。”山涛细致地收拾着茶具,“最后走的那一拨人里,有一个叫王戎,他已经是第二次来了,还带了朋友来,下一次他一定会买的。”
“为什么?”嵇康问。
“因为,会不好意思。”老实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
“优化体验环节,提高用户活跃度和留存率。大哥,高明!”阮籍很多年前做过产品经理。
03
月上树梢,酒过三巡。
阮籍的酒量非常好,是越喝越清醒的那种,但是他的牌技却并不怎么样,他手里攥着两张纸牌,眉头紧锁,脸上已经贴满了纸条,眉间还画了一只青蛙。
嵇康笑得前仰后翻,山涛看着不忍心,打出了一张“五谷丰登”,想让他多得一张牌,扛过这局。
“不玩了!”阮籍冲山涛翻了一个白眼,把手里的牌一扔,“这三国杀谁发明的?实在是太无聊了。”
“我觉得挺好玩的啊!一个人打三个人的牌,多有趣!”嵇康属于学什么都快的那种人,他喜欢策略类的游戏。
“不玩了,那咱喝酒吧!”山涛也不生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杯敬故乡,一杯敬远方。”嵇康念着一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诗,也喝完了杯中酒。
“不装逼会死?”阮籍最受不了嵇康,动不动就吟诗弹琴,耍起帅来无法无天的,根本不考虑普通人的心情。
“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之前的工作不是干得挺好的么,为啥要离职?就为了搞这么一间小破茶叶店?”阮籍问山涛。
“压力太大,一言难尽呀。”山涛仰头又喝了一杯,转头问嵇康:“我那个岗位现在空出来了,正招人呢,你要不要去?我觉得你还挺适合的,背景,专业,能力都比我强。”
“别。”嵇康忙不迭地摆手说,“我可干不了,我在乡下呆着,打打铁,写写书,弹弹琴,这样就挺好。”
“那你也不为孩子考虑下?这乡下的教育质量,可比不得城里。”山涛语重心长地说。
“乡下自由自在的,哪里不好?”嵇康不耐烦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起身就往外走,“家里还有事,我先走一步,你们尽兴。”
剩下的两人面面相觑,被他孩子般的任性给惊到了,山涛呆了很久,苦笑一声:“我说错什么了。”
“别理他,过两天就好了。”阮籍一边喝酒,一边感叹着这店太偏僻,方圆五里都叫不了外卖,只有酒没有肉,实在差点意思。
他突然想起了刘伶,很久没见了,他现在在干嘛?是不是又在加班写代码呢?记得以前每次庆祝项目上线,那家伙总是喝得天昏地暗,又唱又跳,还时不时来场裸奔......真是好怀恋他猥琐的样子......
“想什么呢?”山涛看阮籍一脸傻乐,忍不住问。
“我在想,你这地儿挺好,以后可以常聚。”阮籍抱起酒坛痛饮起来,“我,嵇康,再叫上阮咸,整一场民乐party,肯定火。”
04
民乐party最后也没有整成,因为嵇康又任性了。
他回到家,喝多了酒,心血来潮地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我和山涛,再也不是朋友了》,一不小心传了出去,引爆了魏国的所有媒体,惊掉了魏国人民的下巴。
想出名的大V们纷纷蹭热点,写了很多跟风文,内容不咋样,标题倒是一个比一个劲爆,比如《嵇康又要搞事情?》,《有一种男人,叫做嵇康》,《山涛是谁?他和嵇康的那些事儿》,《嵇康凭什么那么火?》,《嵇康: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孤独》......最后统统成了热文,洛阳书店又抓住商机,把所有的文章整理成册,印成了一本七夕专刊,大赚了一笔。
嵇康完全没想到,事情会闹的这么大。
他帅了三十多年,也任性了三十多年,却还是一个耿直boy,既接受不了头上的名人光环,也承担不起光环底下的黑暗。
嵇康把满腔怒火都发泄到了手里的大锤上,用力地击打着墩上的铁块,向秀在一旁拉着风箱,炉膛里火苗直蹿,破旧的屋子外,有一两百个人在围观。
一双弹琴的手,怎么喜欢干这种粗活?这个爱好,肯定没那么简单。好奇心是媒体从业人员的本能,钟会是一个称职的记者,他仔细地观摩着,记录着嵇康挥锤的角度,击打的力度,呼吸的频率和擦汗的次数。
钟会琢磨着,也许可以建个模,把数据都录进去,看看打铁,对手臂的力量,反应速度,还有注意力,都有哪些影响?时间拉长一点,把风箱的参数也加进去,还有温度,年龄,身高,天气......再跑个回归方程,看看打铁是怎么影响弹琴的?......
钟会在大学里的专业是数学,主要研究方向是量化对冲交易,魏晋时期还没有股市,数学系毕业生很难找工作,最后在家里人的安排下,从基层做起,成了大魏时报的一名专栏记者。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眼看着太阳已经下山,屋外围观的一百多人也走得七七八八,钟会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心里颇不痛快:“采访任务完不成了,都说嵇康爱耍大牌,今天我算是见识了。”
夕阳下,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只见他上半身裸露着,手持铁锤随意放在肩上,皮肤油亮,乌黑长发散落到腰间,完美的像一尊天神,不,是行走的荷尔蒙。
钟会虽然是直男,此时也忍不住感慨,世间竟有如此的人物!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嵇康问。
钟会觉得太酷了,语言上的文艺跟他此刻形象上的狂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产生了一种冲撞之美,就像河马与鸽子之间的文化反差,如此巨大,如此动人心魄。
他突然后悔中学时没有好好学语文,因为竟然一时答不上来,这么精妙的提问,什么样的回答才工整,又有意境呢?
钟会在脑海里搜索组合了许久,说出了自己还算满意的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然后走了,他还像个孩子似的发了一条朋友圈,记录了他观摩嵇康打铁一天的心得和感想,他俩的对话,还有他偷拍的嵇康侧脸。
这条朋友圈收获了一百多条评论和点赞,当然,他屏蔽了他的同事,也屏蔽了他的顶头上司:司马昭。
05
好几年后的一天,烈日当头照,特别热,也特别冷。
嵇康身戴木枷,坐在囚车里,憔悴的神色也遮不住他的绝世容貌,囚车正缓缓地被押往洛阳东市的刑场。
嵇康知道自己快死了,还好这段路够长,他有时间慢慢回忆。
很多画面在嵇康的脑海里浮现,第一次出门游学,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服五石散,跟心爱的女人结婚生孩子,跟朋友们喝酒打牌,在乡下打铁健身,在溪边弹琴论道......他甚至还想起了在洛阳书店签售的场景,嵇康觉得自己的一生没白活,很精彩。
他怎么也没想起来,有这么一个年轻人,曾经守在门外看他打了一天的铁;也正是这个曾经仰望过他的年轻人,亲手把他送进了刑场。
司马昭背负着双手站在邢台旁边的高楼之上,看着下面密密麻麻跪着的学生,一脸的不爽。
钟会走到他的身后,轻声说:“统计过了,一共三千人。”
“给我搞聚众示威?”司马昭冷声说,“嵇康断不能留,杀。”
“遵旨。”
一代美男嵇康就这么死了?
没这么快。
天才的独特之处在于,总是会在别人意料不到的时间点,干出一些别人意料不到的事情来。
他要求死前弹上一曲《广陵散》给观众听,理由让人很难拒绝:如果说死刑是一个人的大结局,那么广陵散这种哀伤又悲壮的曲子,就是它最好的主题曲。
这个朝代,会弹广陵散的人很多,而嵇康改编的版本是最特别的,他用打铁的经验对古琴进行了改装,让琴声中混入金石的共鸣声,又在舒缓的节奏中加入了一些摇滚,让整首曲子更有张力,高亢处再配以几声清澈的长啸,以完美的姿态告诉大家,什么叫做天人合一。
一曲广陵散弹完,全场观众哭得山崩海啸,他们当中,有知识分子,也有文艺青年,还有社会闲散人员,都为了他们的偶像嵇康而来。
向秀,一个安静,热爱庄子,却愿意跟随嵇康打铁的男人,正站在人群里,默默地看着台上慷慨弹琴的男人,心想:这举世无双的人物,就要被杀死了,这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广陵散虽绝,竹林一直在!”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是阮籍,他双目通红,悲痛已经让他把嘴角咬出了血迹。
竹林一直在,山涛也在心里默念着,他站了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他们不想再跪着观看嵇康赴死,既然他一定会死,也许在场的人都会死,那么就要像男人一样地站着!
公元262年的夏天,一代美男嵇康死了。
他最后弹的那曲广陵散,成了一个时代的片尾曲。
从那以后,任何人在临死前弹琴,都成了模仿。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弹出真正的广陵散。
嵇康和他的朋友们,所散发出的光芒,虽然短暂,却照亮了那个黑暗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