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田
暮时下班的路上,没有落尽的余晖缀满楼外的天空,车流如水划过我的脚步,我被时光和生活写在这座东方城市的角落,每天此时,我会伴着嘈杂的车鸣给千里之外、渭河北岸六十里外加、土院里的父亲问安。
话到三邻四舍七姑八争、阴雨天晴芒种秋分,论热炕火炉微热处、外衣厚裤分开数,嘱体安常动勿贪力、药治疾痛须就医。
电话里家常好扯,问及关键父亲常年一句“好着呢”安慰我远方的心。
岂知安乎?念及其疾苦的过往,怎能无恙?
那是1956年3月,天气早晚还没有褪去余冬的寒气,地里干活的奶奶还没有跑出地头,父亲便来到这个令他勤苦一生、劳作于土田的世界,这是一个偏僻的山湾,村子四周除了祖上耕种的地土外就是满沟满屲的酸茨丛木。因为家寒父亲降生于土田的缘故,爷爷寄予父亲能耕能作,取名喜田,自那时起,酸茨湾便成了他劳作于土、与疾苦同行、终老归于田的地方了。
在那个饥寒交迫的年代,父亲幸而有生,数次遭遇,险于搏命。叔父讲其孩童之年,饿慌了,磨盘下荞皮果腹后难下,后用椿棍通了下行之气物,可想此法之土、此行之险、此景之痛;还是年幼之时,遇积雪寒年,仅一件上衣破棉裹身,光腿光脚行路;后又遇饥馑之年,食完绵软之草、带汁树皮,再无可食之物,家里人把裹了墙的泥皮泡在水里,洗下和泥时混在土里的麦衣皮子充饥……
由于时隔久远,尽管叔父说时一语带过,但每听及此处,我都替父难过,含泪而恨,为什么父亲有如此疾苦?
也许他属土吧。
沿酸茨湾对远去的山梁长呼,苍空只有流过的云,衬着望不穿的蓝,在山崖边上只留回声跌宕。往而不可追的岁月只在父亲的脸庞上写满了皱纹、涂满了太阳的黝黑、落下了一生的疾痛,被时光和病魔雕刻成佝偻形瘦,这是常年奔波在城乡甘海(甘谷和上海)之间、天天电话问安的父亲最后给我的面容,我心痛!
忆父亲而立之后的不惑、知天命之年,一直是个工程队伺候泥瓦匠的小工,愁苦莫过于年年吃粮不足、自己出门家里没劳力耕务沟坡地、不能按时缴纳粮款税金、孩子开学没有学费、春耕秋种肥料没着落、疾病之后常忍痛强拖、更谈不上翻修爷爷分家时修的五间瓦房土院。为此,父亲曾去陇南昌坝林场当林工,麦黄前去陕西(宝鸡等地)当麦客子,后来父亲跟随庄里的泥瓦工匠们北去内蒙乌海、西到嘉峪关、近到天水、远到兰州周边才做起小工伺候起匠人,倒水泥袋子、翻沙子、和混凝土、转砖、上钢筋、找模板、接钢管、下架扣子、浇水等。
是的,他真属土,如一粒尘埃奔波在岁月的时空里,任吹任落。
生活把我送到了千里之外谋生,原准备在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修理我的容发,好好开个年头,好把父亲接到城里过过日子,没想过冬的汗毛还没有褪去,和着料峭春寒,我得到了父亲病危的电话,风没有挡住眼睛失落的泪花。
同样在暮时下班的路上,乘完各种交通工具,凌晨时到父亲身前,病疼和医痛折磨着被岁月馈赠的一具瘦体,满指的厚茧未能隔开亲情的碰触,一握间声泪俱下……。
憋在心里的声音,流出来只是遗恨——子欲养而亲不待!
想及父亲三十七八时因年轻时出猛力有损、工程队住湿混凝土地面,双膝得了风湿,此病一直让父亲痛到临近花甲之年才稍显轻微,期间父亲强忍痛只吃些镇痛药片依旧在工程队当小工,维持家计、供儿上学。花甲之年,父亲回到老宅,本是安享人伦、夕阳正辉的父亲却患上了结核病,疾苦再次罩住了他的身心,长达一年半的服药让父亲隔离了交往、断了腥荤、拒绝了五味,有幸好转,但还未长愈的肺空洞给父亲致命的一击。那是2017年正月,过年还好好的父亲送我们远行,和往年一样的依依不舍,到十五日因感冒咳嗽导致支气管扩张入住医院,这一进去短短一周将原本疾苦缠身的父亲推向了生命的边缘,就是我赶回来看到的瘦体。
父亲平苦如土。
父亲花甲因疾谢年,残红难护。他生于黄土地,不管疾苦、病痛、酸楚、遗憾,酸茨湾的黄土地给予了父亲一生的归宿。
父亲劳作于土,一生与土打交道,春融解冻时栽树在庄宅四周;谷雨夏种时土豆玉米在土里发芽;早出晚归时鸡狗窝土静候门口。
四合的瓦房中,土炕上父亲走完最后一刻。
长灯如豆,我坐草于地思过,往事如烟,七昼夜的静守是与父亲最后的作别,一捧黄土,父亲便长眠于土。
如今我翻遍记忆的所有地方,站在路口,看着熟悉的号码拨出再也听不到熟悉的声音了;偌大繁华的城市,涛涛河川,我听不见父亲的声音,我找不到父亲的身影。
千里之外,何处话哀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