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端着大碗的女人(续)

上次见到舅妈的时候,她刚从工地下工回来,满身满脸的土气,夹杂着工地的余温。面容依旧黑乎乎,闪烁着一整天体力劳动之后的余温和神采。傍晚的村庄被一阵阵凛冽的北风刮过,肃静不已

门口的那虚胖的麦秸垛被吹的漫天盘旋,像一群漫无目的迎风飞舞的超大蜻蜓,堆在旁边的玉米垛在风中松松散散,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随时都有可能被吹散架

舅妈骑着电动车由远而近,不长的头发在风中散着,门口几步颠簸的土路,让电动车走的有些吃力,像是一头挨着饿的老毛驴,步履蹒跚的载着主人归来

我和母亲也是刚刚到,就站着等她,舅妈推着电动车把我们迎进院子。这些年,国家的发展好了,农村的建设取得了长足进步,舅妈旁边的人家,都已经盖了新房子,宽敞明亮,院子洋气而舒适。门口的两个小花坛里栽满了各种花束,像是一种不言而喻的象征,称托着农村人现在的生活。

舅妈家的屋子就显得比较抢眼,依然毫无保留的保存着那几年的模样,在两边新式房子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古老瘦弱,就像一个落魄的老头被一群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夹在中间的样子。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但这种感受却真实的像一双手,紧紧的抓着我的心,紧紧的揪着它,找不到放松的方式。

舅妈家的院子是传统的北方院子,坐北朝南,大门并非朝着正南方,而是会略略改变一点方向,这也是农村住房的一种约定俗成的风水习惯

进门右手边是东边,也是房子的上首,最外面是厨房,厨房还是当年舅妈嫁过来的模样,只是经历了数年岁月洗礼之后,更增添了老厨房的味道,幽黑的光线,斑驳的墙壁,深一脚浅一脚的地面,那架服务了十几个春秋的大型压面机,依旧直挺挺的杵在那里,像一只坚硬的公鸡雕塑。宽大的案板像极了农村人的胸膛,容得下酸甜苦辣,切的了宽窄细面,呈现着生活百味

案板底下放着两个暖水瓶,舅妈提起来晃了几下,里面并没有水。略显尴尬的招呼着,“”你看我一天忙的不着家,你们过来了连一口水都没得喝”

“秋霞,没事。咋都是自己人么,喝啥水哩”母亲答到

“是啊,舅妈,我们刚好下午没事,想着你快下工了,就过来看看,自己人客气啥”

“嗯”舅妈一向话少,说完就点燃灶台的麦秆,往锅里添了几勺水,熟门熟路的烧起锅来

舅妈和母亲在昏暗的厨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最近的状况。舅妈的身体一直都很结实,只是近来胳膊会偶尔酸痛,这是长年累月的高强度劳动之后的必然。好在她的身体底子强,抗一抗就过去了。实在是痛得不行了,就去村口的卫生室买一点止痛药

“你这样怕不行吧?要不这两天我带你去县里医院检查一下看看?”我在旁边插嘴说道

“么事,做活的人嘛,都是这个样,做个检查全身上下都是病”

“也是啊,现在的医院好进不好出,稍微做个检查,就负担不起”母亲在旁边附和道

听到这里,我也就不好再多做言语。这就是现在很多农村人的生活方式,他们自觉深谙医院的各种门道,即使生命对他们已经发出了警告

人生一世,哪有人会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和身体呢?只是这种普遍的农村人的生活方式,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而已。此时此刻我才真正明白课本上所说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实际意义。他们劳累一生,最终却是自凭健壮的身体来换取似乎对等的报酬罢了

窄小的厨房让我有一点点憋得慌,便由着母亲和舅妈在厨房边烧水边拉扯家常,我一个人站在窄小的院子里不仅有些许的伤神

“哎!娃娃啥时候过来了?你看我真的是老了,在外面地里干活都没看见”门口传来了热情的招呼声

寻声望去,是舅妈的母亲。前几年,这位婆婆就住到舅妈家里来养老了。他自己的三个儿子,没有一个待见她,都不愿意履行赡养的义务。无奈之下,她就搬到了舅妈家中。自打外婆和外公过世以后,文强考上大学去了外省,舅舅又是常年在外养牛。家中就是她们母女二人,几亩薄田,一羊一猪,三五只鸡,一两条狗,生活充满了人世间的烟火气。

“婆,我刚来一阵,你不忙,慢慢走”我随声应道

"噢噢,那就好,那就好……啊!你看你吃啥不?婆给你做些?”

“你不忙了,婆,我们都是吃过饭来的”

“噢噢,那给你们倒点水喝噶”说话间,舅妈的水烧开了

婆婆抓了一把茶叶,给我和母亲各沏了一杯茶。婆婆递给我茶杯的时候,我才留意到她的双手混着泥土的同时,布满了深深的裂痕,一双手摊开来竟没有一处是光滑洁白,而是全部的一道道血肉痕迹。当时这一幕让我那端着茶杯的双手不自觉的往后缩了一把。

这便是岁月赐予劳动人民的符号,看到这双手,我猛然想起来有次上网时候看到过一张图片。是一位老太太朝屏幕张开她的双手,她的一双手也是如此不堪。就像是一棵成长了千年的古树,那深深的裂痕在寂静中沉默着,沉默的观看着生活中的一幕幕酸甜苦辣,悲欢离合。

“这几年周围邻居都盖新房子了,你别羡慕他们啊”母亲端着茶杯说道,

“文强娃现在上大学正是用钱的时候,咱这种家庭只有盼望娃娃能有出息了”

“嗯,我知道的,你看我现在几年了,都没有添置家具,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上街买过”舅妈平淡的说着

“是啊!你看我和他姑父那时候家里赡养两个老人,还有两个娃娃上学,都是省吃俭用出来的”

“嗯!这些我都知道,前几天文强娃说是要买一台电脑,我给打了五千块钱,也不知道买了没有?”舅妈略动神色的说道

“该扶持的就要花钱啊!现在上大学的娃娃你看都是人手一台电脑,只要娃娃能好好念书就行了”母亲在旁边说道

“听说现在毕业生工作也不好找,不知道娃娃毕业了咋办啊?”舅妈还是平淡的说着,看不出她的感情色彩

“你别把心操的太远了,一定会有好工作的”母亲给舅妈打气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屋里去了”

“噢!啊你们回吧”舅妈简短的说道

“有时间了就过来耍啊,娃娃和你妈一起都来噢”婆婆动情的寒暄着

回去的路上,母亲叹息着,也不知道毕业后工作到底咋样?

妈你也别多想了,就像你刚才对舅妈说的那样,毕业后总会好的

车子渐走渐远,开出村子的时候,新建的楼牌坊写着“”宋庄人民欢迎你”,刚修的马路宽敞而平整,马路两边刚刷过的外墙白净整齐,每家门口的小花坛里,红的,黄的,绿的,开的正旺,紧促而繁荣,像极了新农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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