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的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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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006年临近年关,思乡心切,我从外地挤着逼仄的大巴回到家乡,汽车站靠近在国道边,国道边是一条贯穿整个县城的梅江河。夜幕降临,天空又下起来毛毛小雨,凛冽的河风穿堂而入,拖着两大行李箱的我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一出站的大门口,一大堆“的拐”变蜂拥而上。“的拐”是这个小城市主要的交通工具,它大概的意思便是由残疾车改装而成的三轮的士,出租的拐的司机最初大部分是一些残疾人,他们驾驶这些拐的可以享受免除营运费的待遇,由于经营成本低,他们收取的出租费用也略低于其它摩的,如此以来,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变通通过各种关系到交通部门取得拐的的运营资格。黄灰色的的拐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也成了这个小城市交通最便捷一道独特的风景。一个年轻的拐主热心的用地道的家乡话和我打招呼,‘兄弟,您去哪?大家都是一家亲,您大老远回来,别冷着咯,快上车,价钱实诚’,一边说便一边把我的行李往车上搬。外面的风似乎越来越大,雨越来越密,我稍稍扶了扶眼镜,往外看了看,这是我的眼光扫到这堆的拐外围一位年纪与我父亲相仿的裹着草绿色军大衣的拐主正用期盼的眼光看着我。恻隐之心让我主动拒绝了年轻拐主的热情。不由我就上了这位大伯的的拐车。

这部的拐虽然外部残旧,里面却还算清洁,等我坐稳,他还将的拐的挂在外面的帆布侧裙尾裹扎好,可见这位大伯是一位对生意用心细心的人。由此,我不禁对这位大伯好奇起来,在车上,这大伯话语不多,清汤寡水,只是在拐弯和坑洼的地段我可以明显的看到他那双大手紧紧的扣在车把上,以免车身摇晃的厉害。不一会,车便叽叽呱呱的来到我家楼下的小胡同门口,找一块干整的水泥地靠边停稳,他示意我到了。我下车正掏出钱给他,他说,‘小伙子,不急着给钱,你是从外边回家过年的吧,我把行李给你一起扛进去。’心中突然有一股暖流流过,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难得会有生意人如此诚恳热情,我觉得我选择他的生意是正确的。我谢绝了他的帮助,他却执意要帮我把行李搬下来放好,我认真的打量着他。个子不高略显矮胖的他,络腮胡,鼻子矮挫有肉,鱼尾三角眼,脸部松弛疲惫。我不禁楞了一下,这个不是以前在我乡下担任乡政府党委书记的曾书记吗?我想叫一声他,但是不忍出口,话到嘴边。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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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书记姓曾名一,还有一个类似文号的称呼,什么斋堂堂主,非本土,是隔壁于都县人,毕业于江西省某农业畜牧学校。他担任乡政府书记的时候是90年代初期,那是我正读初中,读书期间,或多或少在民间老百姓那里传出他一些有关的经历。优秀毕业生,年轻有为,中专毕业后就担任乡长助理,后来又担任过县团委书记等等职务,后来直接升任乡党政一把手。刚来我们乡时,口碑甚好,为人和蔼公正正直,大兴交通、水利,引领各村发展特色经济,行政村到乡都拓宽道路,让卡车可以进到每个村中心,打开以往农产品单靠手推手肩膀挑的日子,各村平原地域集中修筑水坝渠灌,解决灌溉问题。组建乡治安队,力调青年骨干民警进基层,为老百姓消除地方匪气,用今天的眼光看来,的确是为民所想,利民利党,刚上任的一两年间,作为农村出身学生的我,对这样的父母官也极为敬仰,可谓膜拜。和曾书记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我们中学的一次开学典礼上面,开学典礼在学校尘土飞扬的操场进行,大红色卡其棉布贴上了金光灿烂的“金秋岁月,硕果累累”,我们在操场当中正襟危坐,空中几个铁壳高功率喇叭在国歌中唱响了整个乡镇集市,那天刚好是圩镇赶集的日子,在校园里不仅有师生,更有不少逛完集市来歇歇脚的山村大娘大伯,把整个操场围的严严实实,但非常有序,更多的人闻风而来更多的不是来关心他们在这里读书的孩子,更多的是来目睹曾书记的尊容,他们怀着憧憬和感激而来,怀着敬慕而来。整个典礼大概进行到2个小时,最后曾书记在一班学校领导和干部的簇拥下从校长室缓缓而出,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在黑色西裤的映衬下星光熠熠,走到主席台中央娓娓而坐。在学生的眼里,就如见到了大人物,这位大人物也便成了很多学生努力追求理想的目标,那可能就是学而仕,那个年代,父母给予孩子们的希望就是努力读书,离开田园庄稼,远离体力劳作,过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坐办公室的人生。曾书记一开口,略带蹩脚的乡音,引来了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掌声彼此起伏,确实让人感动,我似乎感觉到了干枯日子里希望的升腾。他讲了大概几方面至今还记忆犹新,为什么要读书,读书有什么用,如何读书,如何读好书,读好书如何回来为家乡人民做贡献,引经据典,最后谈了乡里面的经济发展以及希望,太阳西斜,阳光斜射在那青涩淳朴的学生和百姓身上,这一刻的画面寓意着这片土地是多么的纯净和美好。最后一个环节便是乡领导、校级领导为学生们颁发上学期期末的奖状和奖金,我也有幸在列,当麦克风里弹出我名字的那一刻,心仍不住的高涨跳跃,汗珠一颗颗从脸上滑落,憋红着脸,手心里浸满了汗水,两腿禁不住的发抖,我战战兢兢的来到曾书记的面前,他谦和的笑容递上程亮的红色奖章和奖金,用他宽大肥润的手轻轻的握了我我的小手,俨然像一位长者一样摸了摸我的头‘孩子,继续加油!’,我却紧张得无言以对,只是清晰的感觉到有一股力量从他身上传递过来。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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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动与激情终究会在长时间干渴的学习生活中慢慢耗尽。初中的生活在我的人生中留下的更多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酸楚,它有时候会像永不消退的毒药啃着我的心。日子在毫无预兆的流淌,那时候,我更坚信读书是唯一的农家孩子的出路,从初中一年级开始我就学会了和毕业班的学生一样在寒冷的冬天凌晨5点多在漆黑的小路跟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到学校附近那刺骨的小河里洗漱,永远也忘记不了我瘦小的臂膀在充斥着糜烂的青菜味的集体饭堂里被大个子兑挤甚至欺凌的岁月,更刻骨铭记的是那陪伴我度过漆黑夜晚的煤油灯和淡黄微弱的厕所灯。那时候的读书念想单纯而又实在,书中自有黄金屋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也是班主任老师在班会课对我们最深的理想教育。

在闲暇放松的时候,我喜欢独自走在一条路上,这条路便是由学校通往乡政府的路,路不长,走路20分钟便可到达,走出敞开的校门,往右手边就是一条河畔,约可过一辆农用车宽,河畔上铺面了鹅卵石,或大或小的鹅卵石林立有秩,一直延伸。就是在这条路上,我曾经碰到过一次曾书记,那时是下午,早早的吃过晚饭,我便要去乡政府取点日用品,一位叔叔在乡里就职,这条路是唯一必经之路,远远的就看到曾书记穿着一身迷彩运动服正在这路上散步,一张张弛有力的略显圆润的脸,运动鞋上套着一对洁白的丝光袜,后面跟着一位穿着正装的大概是干部之类的一脸正经。我不敢正眼看着,只是硬着头皮低着头小跑而过,如一头惊慌迷路的小鹿。

后来一次大概也是一年后左右的某一个下午,我经过乡政府水泥篮球场,篮球场旁边是乡政府的机关食堂,看到一伙干部正在围观嘈杂,我壮大胆子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条蛇正吊在机关食堂的一棵柏杉书上,蛇头用铁线勒住悬吊着,蛇身的靠头的上部位已经被人剥了一圈皮,走近一看,原来是曾书记正在青筋凸起的奋力用双手剥蛇,那蛇大概已经知道死亡正在悄悄的逼近,那双眼明显的充满了愤怒又显哀怜,头已无法动弹,它只能用力的扭曲它的甚至挣扎,越是扭曲,它身上的皮却剥落的越快,在一阵欢笑声中,它的皮终究已经脱离了,只留下那流淌着鲜红血液光秃着背脊的蛇在大弧度继续挣扎。曾书记一言不发,晃了晃手势,一把白晃晃的菜刀已经递了上来,几个干部带着手套很有默契的抓住蛇尾,曾书记将菜刀贴近蛇头,大力一吆喝,蛇头应声而落,又是一阵阵欢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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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世界其实很小,曾书记在一个2万多人口乡镇的各种传闻也在坊间不绝于耳。有传曾书记在饮食上是一位素食主义者,平时往日都不吃肉,崇尚仁慈,唯独一个月有几天要吃荤,尤爱吃蛇,吃有毒的蛇,更喜欢将蛇皮晒干凉好,用来做一些道不出说不明的艺术品。有传说曾书记大举人事创新改革,且在人事财务方面为己独尊,重情义,重乡情族义。这一点我便是确实相信的,在乡下村里隔壁生产队有一位曾姓叔,平时寡言孤语,为人厚实,和家父是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去了某部队水电兵种服役,后来退伍还乡安置在乡水电站当技术工人,一干就是20多年,在农村,能够在乡镇单位水利系统当一个工人也是很了不起的职业,自从曾书记上任到本乡,不到半年,力排众议,便安排这个曾叔当了这水电站的站长,自从当了站长,这位曾叔一改不抽烟喝酒的良习,逢年过节,回到村里拜奉祖宗,也是单位的车开道,光宗耀祖,村里人都以他为荣,茶余饭后,朋友亲戚相聚,只有和曾叔能拉上点关系的,都津津乐道,据闻,他亲自在家族聚会的酒后扬言,他的提拔就是曾书记亲手操作的,曾书记和曾叔十代祖宗是同一个人,由此在他们看来便是一家人。

圩镇虽小,每逢集市,各村各队的人相聚于此,做着各式各样的交换买卖。最繁华旺盛的地段便是猪肉档旁边的修补摊档,以修鞋补衣为主,雨伞农具有时也为之,农村乡下人家,生活条件不高,艰苦朴素,凡是能够修补好的都不浪费。在这修补摊档,丁猴子也算是里面数一数二的人物。丁猴子不姓丁,却善于用钉,在这块乡土领域,以喝酒吹牛著名。但凡能喝酒的人物基本都有故事。丁猴子孤寡一人,早年以游走江湖靠买卖小生意谋生,一路向北,辗转反侧,最后在这圩镇找了一户丁氏人家做“倒插女婿”落地生根,长相消瘦,两锊青黄色的分头款头发贴在他那晕红的脸颊上,人瘦毛发稀,加上丁猴子喜欢酗酒,从早开市便到街头水酒市场里弄三两斤作为它生意的开端,每每喝到一斤开外,丁猴子那沧桑消瘦的脸变开始红润起来,一旦如此,他便开始吆喝起来,声线粗暴略带沙哑,一串串押韵的不标准的普通话从他那黄黑的牙缝里蹦出来,一拨拨生意便来了。丁猴子也几乎成了这个圩镇上当当响的人物,它的生意的地界也成了人们碰头相聚的标志地标。丁猴子发迹也源于此,不知道从何时起,丁猴子这个称呼逐渐变成丁队长,他的臂膊上多了一块袖章“纠察队队长”,他竟然堂堂正正的成为了乡农业经济办执法纠察队队长,这队长的职责权利能上至监督乡辖区内村委提留税收、公粮水利粮的上缴情况,下至监督各家每户的畜牧生养情况。记忆尤为清晰的是某个周末的下午放学回家,回到家就听见隔壁伯娘在屋檐下垂泪,问起缘由,原来是伯娘家的母猪不听话不小心跑到自己的农地里吃“红花子”,按常理来说,自己的猪啃自己的粮,天经地义,不犯理不违法,可偏偏被丁猴子带着一帮纠察队的人巡视发现了,最后以母猪破坏乡经济发展为由要求罚款10元,10元在那个年代足足可以砍10斤猪肉,在农村家里也很少人在往日里可以一下子拿出10元现金来,可是丁猴子却不依不闹,一通通的道理,上至中央政策下至乡村条约,总之就有一种不罚不罢休的态势,最后讨价还价,伯娘只能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挪凑了8块钱罚款才离开。如此的事情,在丁猴子当队长的时候举不胜数,有上山砍树罚款的,有家里屠宰猪牛要求交税的,等等。不禁疑惑,一个游走江湖靠嘴皮子雕虫小技谋生的丁猴子为什么在一夜间翻红,变成了乡里家喻户晓的人物,原来这一切也便和曾书记有关。一切的机缘就发生在某日集市,曾书记体察民情路过丁猴子摊档前,被一句醇厚的家乡问候语打动了,原来曾书记和丁猴子都来自于同一个县同一个镇同一条村,后来在曾书记的大力推崇下,堂而皇之的进入了公家队伍。

    我的乡下是坐落在微不足道的乡村山旮旯里,古时江西于都、宁都一带通往福建汀州南部有一条官道必经此地,由此可知,曾经的村庄也驻留了许多匆匆忙忙的脚步。相传有一位曾姓的生意人就是在这条路上没落,埋葬在我村子的后山上。农村在旧时靠天地吃饭的日子特别依赖风水一说。风水好的村子,人财六畜年年盛旺,极少有天灾祸害,反之亦然。自从记事起,村里的男丁每逢清明轮值守候后山风水龙脉的习俗,据说有的风水龙脉好的村庄在某个风高夜黑的晚上被人把龙眼珠给挖走了,由此,这个村子便直线而落,一蹶不振。不知那一年,这位亡故的曾姓后人在清明雨季之际,在土炮和鞭炮的相互交织的轰隆声中,大举规模的在村子后面搞起了隆重的祭祀活动,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各抄农具,直奔后山而来,阻止这一种破坏龙脉的举止。大家互不相让,延化为刘曾两族后山坡上吵、闹、打、群殴, 最后由乡派出所出动干警镇压调解,为此,结果就是刘姓不得阻扰曾姓进行正常的祭拜活动,这调解的过程,曾书记在里面后面充当了一个家族族长势力的身份,我那升至副乡长的叔叔也因此被降职为土管所一所长,至今为止,在乡下,刘姓和曾姓极少来往通亲。

(五)

‘崔乡长被抓了,崔乡长被抄家了’,那时我正读初三,我数学科崔老师便是崔乡长的儿子,教学能手,为人严慈并济,时至今日,他已在县城某学校担任副校长,这是后话。崔乡长幺儿子,崔某华,与我大哥初中同班同学,印象深刻的便是他那副金丝镶边的近视眼镜以及他那眯着眼睛的微笑,让人觉得是一位可亲的兄长。

  在乡政府机关,曾书记固然是一把手,崔正乡长是二把手,据说在后来曾书记的一言堂与刚正不阿的崔乡长有了不小的罅隙,发展到后来,乡党委领导班子会议因为一些人、财决策问题两领导四目怒视,甚至叉腰拍台摔杯子,这些事情在老百姓之间愈传愈热,越传越玄乎,有的说他们为一标致女子而争,有的说他们为下一年换届职权而正,众说纷纭。崔乡长被抓的传闻如同炸锅,人人议论纷纷,被抓的原因是因为有人到县纪委举报崔乡长在主管乡财政所期间做假账贪污并得到证实。县纪委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在某日下午倾巢而出,直奔崔乡长家里,崔乡长家就在离乡政府后门不远的新街上,有人说从崔乡长老婆的嫁妆盒里翻出来一捆捆崭新的钞票和一块块闪亮的金条,更有人绘声绘色的描述崔乡长老婆如何声色俱厉的训斥纪委干部以及到后来披头散发一并被抓入警车的情境。

  大家纷纷猜疑,这封举报信是谁写的,毋庸置疑,目光焦点便转到了曾书记那里,曾书记为此还专门召开村乡干部大会赞扬崔乡长以达到辟谣的目的。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曾书记双手反拷被抓的事实证明了那封信是他所为的。

崔乡长诬告被贪污的转机出现在崔乡长的一个中专同学身上,据闻该同学和崔乡长交情甚好,并且对崔乡长了解颇多,知道崔乡长绝非贪官,由此这位在省委某要职部门的同学责令县纪委必须调查清楚事实,必须严查,有则公平法办,无则肃清整改。和曾书记一起抓走的还有乡财政所的所长,原来,曾书记为了排挤崔乡长,一心想办法把崔乡长弄下台,但是崔乡长一身清廉正气,最后还是和所长将财务资料攥改数据来诬告崔乡长。

崔乡长还因这次的拨乱反正得到了提升调任县国土局局长,曾书记为此被革职还被判处5年有期徒刑。树倒猕猴散,曾书记的落幕导致了曾站长从新变成了一名普通的技术工人,丁猴子也不再是丁队长,丁猴子也只能重操旧业,摆起了卖蟑螂蟋蟀跳蚤药的买卖,丁猴子摊档的悬挂的手提喇叭永不止境的响起’蟑螂跳蚤药‘,只是人群簇拥的风光一起不复返了,多了的只是人们对他更多一份的鄙夷和不屑。

(六)

在这片淳朴善良的土地上,给予很多老百姓憧憬和梦想的曾书记就跌到在他辉煌的仕途中,而我,一个求知求学路上的孩子一路走来,是否还能够记得那双谦和的暮光和那传递力量给我的双手。而今,他又回到了人生的起点,回归到心灵的原点,重新拾起生活的美梦,只是希望他越走越好,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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