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命论/刘孝标(安川注)

        主上尝与诸名贤言及管辂【魏人,字公明,工术】,叹其有奇才而位不达。时有在赤墀之下【赤墀,禁之赤阶也】,预闻斯议【预,干也】,归以告余。余谓士之穷通,无非命也。故谨述天旨,因言其略云。

  臣观管辂天才英伟,珪璋特秀,实海内之髦杰【髦,毫之长者 。髦杰犹豪杰】,岂日者卜祝之流【日者,卜人也】。而官止少府丞,年终四十八,天之报施,何其寡欤?然则高才而无贵仕,饕餮而居大位,自古所叹,焉独公明而已哉?故性命之道,穷通之数,夭阏纷纶【阏,通遏】,莫知其辨。仲任蔽其源【仲任,王充也。尚物易虚,故谓蔽于源也】,子长阐其惑。【子长,司马迁也】至于鹖冠瓮牖【鹖冠,鹖羽文之,武冠也】,必以悬天有期【悬天,系诸天也】;鼎贵高门,则曰唯人所召【轻者求于虚,重者求于力】。哓哓哗咋,异端俱起。萧远论其本而不畅其流【萧远,李康也,作《运命论》】,子玄语其流而未详其本【子玄,郭象也,作《庄子注》】。尝试言之曰:夫道生万物,则谓之道;生而无主,谓之自然。自然者,物见其然,不知所以然;同焉皆得,不知所以得。鼓动陶铸而不为功,庶类混成而非其力;生之无亭毒之心【亭毒,成熟也。字以古音通】,死之岂虔刘之志【虔,虎行也。刘,戮也】;坠之渊泉非其怒【渊,深也】,升之霄汉非其悦。荡乎大乎,万宝以之化;确乎纯乎,一作而不易。化而不易【以天变之曰化,以心变之曰易】,则谓之命也。命也者,自天之命也。定于冥兆【兆,始也。意犹拉普拉斯妖】,终然不变。鬼神莫能预【端明莫之改】,圣哲不能谋;触山之力无以抗,倒日之诚弗能感;短则不可缓之于寸阴,长则不可急之于箭漏【箭,漏壶体件也】;至德未能逾,上智所不免【虽知至而体极,莫能脱绁】。是以放勋之代,浩浩襄陵;天乙之时,燋金流石【燋,灼也】。文公疐其尾【文公,周公也。《诗》曰:狼疐其尾。然则是诗固兴颂周公之勋,踬尾者狼也,所兴者周公也,岂周公之疐尾乎?句书悖也】,宣尼绝其粮;颜回败其丛兰【丛兰,馨德也】,冉耕歌其芣苡【《诗》有《芣苡》】;夷、叔毙淑媛之言【淑媛,嫔也】,子舆困臧仓之诉【臧仓,嬖也,诋孟子于鲁】。圣贤且犹若此,而况庸庸者乎!至乃伍员浮尸于江流,三闾沉骸于湘渚;贾大夫沮志于长沙【沮,坏也】,冯都尉皓发于郎署;君山鸿渐,铩羽仪于高云【君山,桓谭也,习经而非纬,见贬。渐,长也。《易》曰: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义高处而不自累也。高云则悖之,故铩败】;敬通凤起,摧迅翮于风穴【敬通,冯衍也,交通外戚,坐失仕。翮,羽也。】。此岂才不足而行有遗哉【遗,阙也】?

  近代有沛国刘瓛、瓛弟琎,并一时之秀士也。瓛则关西孔子,通涉《六经》,循循善诱,服膺儒行。琎则志烈秋霜,心贞昆玉,亭亭高竦,不杂风尘。皆毓德于衡门【毓,育也。衡门,陋居也,《诗》曰:衡门之下,可以栖迟】,并驰声于天地。而官有微于侍郎,位不登于执戟,相继徂落【徂,殂也】,宗祀无飨。因斯两贤,以言古则:昔之玉质金相,英髦秀达,皆摈斥于当年,韫奇才而莫用【韫,藏含也】,候草木以共凋,与麋鹿而同死。膏涂平原,骨填川谷,湮灭而无闻者,岂可胜道哉!此则宰衡之与皂隶【宰衡,周公太宰,伊尹阿衡】,容彭之与殇子【容衡,容成公,与彭祖,咸寿也】,猗顿之与黔娄【猗顿,鲁富也。黔娄,鲁隐也】,阳文之与敦洽【阳文,姝女也。敦洽,寝女也】,咸得之于自然,不假道于才智。故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其斯之谓矣。然命体周流,变化非一,或先号后笑,或始吉终凶,或不召自来,或因人以济。交错纷纠,循环倚伏。非可以一理征,非可以一途验。而其道密微,寂寥忽慌【《道德经》曰:无象之象,是谓忽恍】,无形可以见,无声可以闻。必御物以效灵,亦凭人而成象,譬天王之冕旒【天王,天子也】,任百官以司职。而惑者睹汤、武之龙跃,谓龛乱在神功【龛,犹戢,伐定也】;闻孔、墨之挺生,谓英睿擅奇响;视彭、韩之豹变,谓鸷猛致人爵;见张、桓之朱绂,谓明经拾青紫。岂知有力者运之而趋乎?故言而非命,有六蔽焉。余请陈其梗概:夫靡颜腻理【靡,美也】,哆噅顣頞【哆噅,口斜也。顣頞,鼻高也】,形之异也;朝秀辰终,龟鹤千岁,年之殊也;闻言如响,智昏菽麦,神之辨也。固知三者定乎造化,荣辱之境,独曰由人。是知二五而未识于十,其蔽一也【体匪所择而有所分,天也】。龙犀日角,帝王之表;河目龟文,公侯之相【目之类河,譬也甚谲】。抚镜知其将刑【张裕自相于鉴,知刑死】,压纽显其膺录【楚共王择嗣,使五子拜庭,平王压璧纽埋地者,以为兆。膺录,受于图录,嗣也】。星虹枢电【星虹,星色虹然】,昭圣德之符;夜哭聚云,郁兴王之瑞。皆兆发于前期,涣汗于后叶【涣汗,汗涣也,流布。叶,世也】。若谓驱貔虎,奋尺剑,入紫微,升帝道;则未达窅冥之情【窅冥,幽暗貌】,未测神明之数,其蔽二也【此不覆之说也。天既有常不易,何示之于目而待于意焉】。空桑之里【空桑,地也】,变成洪川;历阳之都【历阳,地也】,化为鱼鳖。楚师屠汉卒,睢河鲠其流;秦人坑赵士,沸声若雷震。火炎昆岳,砾石与琬琰俱焚;严霜夜零,萧艾与芝兰共尽。虽游、夏之英才【孔徒也】,伊、颜之殆庶【殆庶,贤也。子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焉能抗之哉?其蔽三也【力眇于势也】。或曰,明月之珠,不能无牴;夏后之璜,不能无考。故亭伯死于县长【亭伯,崔骃也】,长卿卒于园令【长卿,司马相如也】,才非不杰也,主非不明也,而碎结绿之鸿辉【结绿,玉名也。鸿,大也】,残悬黎之夜色【悬黎,夜光玉也】,抑尺之量有短哉?若然者,主父偃、公孙弘对策不升第,历说而不入,牧豕淄原,见弃州部。设令忽如过隙,溘死霜露,其为诟耻,岂崔、马之流乎?及至开东阁,列五鼎,电照风行,声驰海外,宁前愚而后智,先非而终是?将荣悴有定数,天命有至极,而谬生妍蚩【蚩,媸也】?其蔽四也。夫虎啸风驰,龙兴云属,故重华立而元、凯升【重华,舜也。凯,恺也】,辛受生而飞廉进【辛,纣也。飞廉,秦人先也】。然则天下善人少,恶人多;暗主众,明君寡。而薰莸不同器,枭鸾不接翼。是使浑沌、梼杌,踵武云台之上【武,烈也。踵武,蹈先之烈迹也。兹受义于王逸,用为继迹,而或失覆其本,凶者虽继,武且奚由?故句似非工。云台,譬廷也】;仲容、庭坚,耕耘岩石之下。横谓废兴在我,无系于天,其蔽五也【意恶执上而壅善,则善不得进也】。彼戎狄者,人面兽心,宴安鸩毒,以诛杀为道德,以蒸报为仁义【蒸报,淫悖于伦也】。虽大风立于青丘,凿齿奋于华野【《淮南子》录:凿齿、大风,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缴大风于青邱之泽】,比其狼戾,曾何足逾。自金行不竞【晋德金】,天地版荡,左带沸唇【左带,犹左衽。沸唇,夷也】,乘间电发。遂覆瀍、洛,倾五都;居先王之桑梓,窃名号于中县【中县,犹中国也】;与三皇竞其氓黎,五帝角其区宇。种落繁炽,充牣神州【充、牣,皆满也】。呜呼!福善祸淫,徒虚言耳。岂非否泰相倾,盈缩递运,而汩之以人【汩,流也】?其蔽六也。

  然所谓命者,死生焉,贵贱焉,贫富焉,理乱焉,祸福焉,此十者天之所赋也。愚智善恶,此四者人之所行也。夫神非舜、禹,心异朱、均,才絓中庸【絓,止也】,在于所习。是以素丝无恒,玄黄代起;鲍鱼芳兰【言见《论语》,常,不赘缀之】,入而自变。故季路学于仲尼,厉风霜之节【子路初勇慢,陵孔子,子寖诱之而学】;楚穆谋于潘崇,成悖逆之祸【穆王虞废嗣,谋于崇,弑成王】。而商臣之恶,盛业光于后嗣【商臣,穆王也】;仲由之善,不能息其结缨【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乃结缨死】。斯则邪正由于人,吉凶存乎命。或以鬼神害盈,皇天辅德。故宋公一言,法星三徙【法星,荧惑也】;殷帝自剪,千里来云。善恶无征,未洽斯义。且于公高门以待封,严母扫墓以望丧。此君子所以自强不息也。如使仁而无报,奚为修善立名乎?斯径廷之辞也。夫圣人之言,显而晦,微而婉,幽远而难闻,河汉而不极。或立教以进庸惰,或言命以穷性灵。积善余庆,立教也;凤鸟不至,言命也。今以其片言辩其要趋,何异乎夕死之类而论春秋之变哉?且荆昭德音,丹云不卷;周宣祈雨,珪璧斯罄。于叟种德,不逮勋、华之高;延年残犷,未甚东陵之酷。为善一,为恶均,而祸福异其流,废兴殊其迹。荡荡上帝,岂如是乎?《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故善人为善,焉有息哉?【君子有常体】

  夫食稻粱,进刍豢【刍,牲之草食也。豢,牲之谷食也】,衣狐貉,袭冰纨【冰,譬细白也。纨,素也】,观窈眇之奇儛【儛,舞也】,听云和之琴瑟,此生人之所急,非有求而为也。修道德,习仁义,敦孝悌,立忠贞,渐礼乐之腴润,蹈先王之盛则,此君子之所急,非有求而为也【斯言有微】。然而君子居正体道,乐天知命。明其无可奈何,识其不由智力。逝而不召,来而不距,生而不喜,死而不戚。瑶台夏屋,不能悦其神;土室编蓬,未足忧其虑。不充诎于富贵,不遑遑于所欲。岂有史公、董相《不遇》之文乎?

【铺陈工矣,理未之本。天道之陈匪渊,人道之序或可,然亦有所阙识于性情。非独疏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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