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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世谋生百念捐,穷空肯复受人怜。
九还未悟长生诀,七袠初开本命年。
寡欲自来甘淡薄,忘机时或放狂颠。
归舟已办赍粮绝,犹欲经营买鹤钱。
——方回(元代)
“今天,你将有好事发生……”
每天上下班,我在地铁上都能看见同一个醒目的红色标语。
--01--
我,普通打工仔一枚,住在S城安静得有些清冷的郊区,工作却在城中心最闹的一个CBD的格子间。每天早上5点起床,匆匆洗漱,随便喝几口粥,然后踩点赶公交,再转乘一趟挤得人心里发慌的地铁。因不是始发站,偶尔捞到一张屁股大小的座位,便像中了头彩,我能暗自乐呵大半天。然后最近的一站下车,再找辆共享单车,骑十分钟左右的路程,才算到了公司。每天如此往复,路上的三个半小时是那么漫长,好在我自有对付枯燥的办法,听听音乐,打打盹儿,或者给铁哥们电话胡吹一番。
没错,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早上5点起床,简单洗漱,公交转地铁,再骑单车去公司,照例是我的日常。生活不会因为我本命年的到来而对我格外关照,恰恰相反,近来我老听到关于本命年流年不利的说法。这不,上个月,千里之外的老母亲来电唠叨,要我买双红袜子,再添两套大红的内衣内裤。快挂电话的时候,一向不怎么多说话的老父亲抢进来也要提醒我两句,基本意思无非两个:其一,要我减少出远门的频次;其二,要我谨小慎微,尽量不要得罪身边的人。
我一向不信邪,因此挂断电话,母亲的话也便从我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但父亲的话,还是让我想了又想:我工作性质问题,需要我不间断地走访供应商,异地出差自然不可避免了。说到谨小慎微,尽量不要得罪身边的人,我还真碰到了一两个小人。
一次下班坐地铁,路上无聊,我带着蓝牙耳机拨通了老李的电话。老李是我的大学同学兼室友,对我的工作、生活情况几乎了如指掌。他问我那个小A怎么样了。起初,我不愿意谈。他坚持问,我拗不过,便聊起来,谈着谈着便成了吐槽大会现场了。
小A,我三年前带教的一个徒儿,个子高高的,人也长得白净、机灵。这小子挺懂礼貌,每天师父长、师父短地叫我。直觉上,我挺喜欢他,也有意特别关照,试图把他培养成我的代理角色。故而工作上从岗位内容、流程程序、实操演练等环节,我从理论到实践,手把手一股脑儿全部传授他。小伙接受得也快,除了有点小马虎,没其它大的问题。一两年的工作锻炼,他开始独挡一面了。
可是,近半年他整的那些事儿却似乎不怎么地道起来。先是将我的隐私抖落给部门好几个科室的同事,如果不是其中的两个找我私聊,我还傻子似地一直被蒙在鼓里。另有一次,我出差前在例会上委托他几个工作上的相关事宜,他干脆利落地全都应承下来。出乎我意外的是,一周后我返回公司,发现所有的工作全都搁浅了。我按捺住愤怒向他了解情况,却看到一张似笑非笑、极其丑陋的脸。
电话那端的老李安静地听我牢骚,突然清了清嗓,问我最近睡觉怎么样。能好到哪里去呢?我揶揄道。他是清楚我的,我是一个睡眠障碍者,每天不知道脑子里装着什么,不折腾到自己精疲力竭,是决计不会在三更天前入睡的,然后又会在五更天被耳朵里的嗡嗡声闹醒,最后只能睁着猩红的眼瞪着没有色彩的天花板,直到再不赶公交就要上班迟到那最后一刻。
当我拄着单拐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我看到小陈和小周正在聊本命年的话题。我简单地和他们打个招呼,便坐下忙着工作了。我是上周二晚上加班,干完活儿整个人饥肠辘辘,走起路来两腿打飘,加之那晚楼道的壁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亮起来,我一个疏忽从楼梯半腰滚下来,整个人要散架似的,半天爬不起来。
我听到小陈在打趣小周的红袜子。只见小周脱掉鞋子,将大脚往空中一扬,有意无意地露出了袜子底部的两个卡通小人。小周,正宗的留洋海归,比我小一旬,三年前作为人才引进到我们公司,日常我们做的工作大同小异,虽然我是他的直属领导,但是薪水角度看,我比他多得有限。
我差点笑岔了气儿,都什么年代了,留洋海龟竟然还这么封建、老土。可是,我得管着自己不动声色,谁叫我是他们的领导。同样的本命年,他比我小了整整一旬,肯干、愿干,工作思路极好,如此优秀的后生又偏偏那么客气,谦虚起来让人差点愤怒,让我不时冒出一种职业的危机感。
当我调侃这个老土海归的时候,电话那端的老李突然来了句:“我靠,你不说我也忘了,今年竟是我们四剑客的本命年!”他颇为吃惊地补充说,“礼拜六晚上,我提前叫上老宋,你叫上老蒋,我们不见不散。”
--02--
一个寻常的周六晚上,四剑客齐聚醉仙楼。
老李对老宋打趣道:“宋X很有意思嘛,喝醉了还可以做神仙,太有心了,选这么一个高雅的地儿,我喜欢这霸气的招牌!”几人无需寒喧,直接点菜下单,开始把酒言欢。
老李口里的宋X,即是我们饭局活络的小组长,也是当年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寝室长,指尖常夹着一根古巴大雪茄,大嘴巴朝空中悠悠吐着烟圈,眉宇间常露出一股逼人的英气和洒脱。他张扬又严肃,正经又带着几分邪气。我们几个回宿舍屁股还没坐稳,他常常神秘地反锁上房门。我立马知道,他又有新的你懂的之类的小片子要和我们分享。当电脑屏幕出现激情镜头,他便像解说员黄健翔解说足球一样,妙语连珠,停都停不下来。有时我们也被他带得来了情绪,不能自持地蹦出:“我靠,来了,来了……”之类的下流话语。
“你看,片子看多了,报应来了。”老宋撩着他那一撮中央支持地方、不细看看不清的毛发自嘲道。老李、我乐得前俯后仰,只有老蒋不动声色。
老蒋一向活跃,而且有才,不仅能写诗做文章,还擅长唱歌,更是泡妞的高手。我还记得那时的老蒋,偶尔因缺钱开不起房便把新交的女友带回宿舍留宿。老宋、老李不止一次地调侃他不够意思,一起看片子,结果只有他一人实战,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哥们却只顾自己快活,还时不时上演致命诱惑,这是人干出来的事吗?面前的老蒋,脸色暗灰,眼下现出两道看起来很明显的青黑卧蚕。他独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良久,才在众人关切的凝望中一脸疲惫地讲起话来。
两年前他辞去了光鲜的外企500强,跨入一个小的风口行业碰运气。这运气还真是被他撞上了,年薪翻番,还奉送数目可观的公司原始股。新婚妻子每月数着他上交的工资和奖金,别提有多开心。老蒋说,看到妻子高兴,他却发起愁来。
“我现在恢复单身了!”老蒋端起酒杯,又要一饮而尽了。
我一把抢过酒杯,从兜里掏出一包熊猫,抽出一只点燃了,放至他干枯的双唇间。我又点两支分别给老宋、老李,最后燃一根给自己。我吃一口,立马剧烈咳嗽起来。老宋、老李笑我啥时候也抽上烟了,我说等会再聊我的事。
“是和秀丽吗,可以讲讲怎么回事么?”我突然心里一皱巴,有些紧张起来。那时,秀丽常来我们实验室,有时带上几个苹果,有时提几杯奶茶。我清晰地记得,她发完水果或奶茶,总喜欢耗在我身边,问东问西。她清秀的面孔如同她的名字一样秀丽。可是,我他TM的还没开始追她,就被老蒋给抢走了。老蒋家境优越,秀丽跟着他应该会幸福吧。我那时本想和他拼命,可是拗不过自己那颗懦弱、迟钝的心。是啊,只要秀丽能开心的,随她决定吧。
老蒋告诉我,不是秀丽,他和秀丽只做了三年女朋友,他们五年前就分手了,而且分手是秀丽提出来的。老蒋说,分就分吧,他删掉秀丽的所有联系方式,包括关于她的所有记忆。老蒋原是花心男!我心里先是泛起一阵厌恶,然后又有了惋惜,多好的女孩子,白白被猪拱了,猪还没留住她!
“离婚是咋回事?”老宋又点起一支烟,朝老蒋问。
老蒋不急不慢地接着说:“分手后的一天,我在酒吧喝闷酒,一个披着长发的漂亮女孩子前来搭讪。我稀里糊涂就被迷倒了,最终上了她的船。约会、见父母、下聘礼、领证、办酒席,一切便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到底咋回事?”老宋又急吼吼催问。
--03--
老蒋说,自打他进入新公司,每天早出晚归,看到的不是媳妇睡眼惺忪的眼睛,就是她佝偻着后背的睡姿。公司电话和各种会议像潮水般袭来,他连续数月经常梦见自己被巨浪卷进去,他拼命挣扎,大声呼喊,直到惊醒时发现自己汗流浃背。“你们问我为什么离婚?我才没那闲心闹离婚,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老蒋仰头又一干而尽,这次再没人拦他。
“她跟着她公司的高级合伙人跑了,还说房子车子都留给我,她选择净身出户。”老蒋愤怒地补充说,“这叫什么事儿,叫我老脸往哪搁,一连被两个女人堂而皇之地给蹬了,一个是前女友,一个是前妻!”他将脸埋在桌上,良久缓缓抬起头,拿双手反复揉搓着那张狰狞、扭曲的脸。
我们问他,什么时候的事?他说,三个月前的事。接着,大家只是简单地喝酒,抽烟。包厢内狼烟滚滚,死一样的沉寂。
“本命年,莫非真的流年不利?”不知谁这么不经意说了一句。众人抬起头,开始述说着各自的不如意。
老宋说:“我们学的是机械电子,我咋感觉机不机,电不电的,哪一块也精深不了。去年我考了某部委直属的本市公务员,没和你们说,是因为心里一直纠结得很,去年看应该算作好消息了,毕竟万里挑一的机会。”他抿一口茶,接着说,“可是现在再看,我从一个激情、有活力的团队跳到一个我说不清道不明的环境里,我感觉这是一个错误,就叫它美丽的错误吧。”
老李,老蒋和我一起举杯:“为美丽的错误干杯!”气氛渐渐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片酒后的绯红。
“我去年跳槽到拉斯特,原以为捞到美差,却发现自己掉入一个巨大的坑,早九晚十,一周六天,有时还要倒中班,没完没了的会议,即使偶尔没有活儿,老板没走哪个也不敢走!”老李调侃自己说,“你看我原来搞大飞机,现在却在搞汽车,说不定哪天要换成电灯泡,研究的东西越搞越小了。”
众人捧腹大笑:“为即将而来的电灯泡干杯!”
新添的酒杯,转到我。我立刻从一片模糊中稍微清醒过来,轮到我发言了。我先干一杯,故意把酒杯摔得动静很大地说:“草,你们哪里是惨,分明凡尔赛嘛!”
一直萎靡的老蒋立刻起身,拍手欢呼,说我骂得好。
“你们看看我,七年副经理,至今没拿掉那个副字;八年爱情长跑,到现在还八字没一捺……”我感到舌头有些捋不直,说起话来似乎需要拖音很长才能发声。
“应该是八字没一撇!”围观的老宋吐着烟圈,纠正道。
“八年陪跑,怎么会写不出一个撇呢,老宋简直胡说八道。”老蒋和老李伸出手臂,拿拳头互相碰触两下,表示力挺我“八字没一捺”的说法。
老宋跳出来,带着满口的酒气高声说:“七年副经理咋了,那不还是半个经理,八年陪跑咋了,好歹有个人与你陪跑。”他朝空中悠悠吐着烟圈,眉宇间不见先前的英气和洒脱,只剩下几分邪气和幽默了。老宋再次撩起一撮那中央支持地方的毛发,理了再理,眯着眼,咳了一声说,“你看我,原来的公司虽小,也说不上钱多事少离家近,好在说话自由。现在我伺候着一帮老爷们,天天看人脸色,每天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感觉都快憋出毛病来了……”
好吧,你也够惨。老李、老蒋和我互递眼色,大家连忙举杯和老宋碰了起来:“喝吧,情谊都在酒杯里了。”
--04--
老李伸手叫了门口服务员:“再来两打冰镇黑啤!”
服务员给每人面前摆上六瓶开封了的黑啤。人人半醉半醒,没有丝毫要拒绝的意思,仿佛啤酒比起白酒,凉水似的,只会冲刷被酒精麻醉的血管和神经而已。
不知谁先注意到黑啤罐子上印着的一行“原麦芽汁浓度12”——字迹里那毫不起眼的数字,四剑客立马会意,又举起杯子,咕嘟咕嘟一饮而尽了。
12年前,也正值我们的本命年,我们一起毕业吃散伙饭的场景,自然跃入眼前。老李、老蒋和我各自拿到入职门槛极高的世界500强公司的offer,我们分别从事外企、国企、合资公司的设计、采购和管理岗位。老宋所在的单位虽是一家初创公司,但老板足够有诚意,直接抛给他总经理助理的橄榄枝,给年轻的我们以无限遐想的空间。我们为顺利毕业干杯,为即将到来的大好机会干杯。我们喝了一打又一打啤酒,竟然全无醉意。于是,大家玩起了过家家的游戏,每个人说一个自己的小愿望。
老李说,他希望可以设计出让国人骄傲的大飞机,不说比肩空客,媲美波音,希望有一天可以经过国内外市场的验证,闹腾出一番名堂。
老蒋说,他希望可以搞出一辆爆款的纯电车,质优价廉,能够与拉斯特抗衡,让身边人都能买得起、开得上我们自己的纯电车。
我仔细想了想,好像这样说过:我想当个土皇帝,手下成千上万,我喜欢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想想都过瘾。
老宋笑我们,你们的梦想都他MD都飘在天上,怕是太难实现!我们问他到底怎么个想法,他将唇间快要燃尽的雪茄拿下,在满是灰烬的烟灰缸弹灭,有条不紊地说,老子只想有钱,多得数也数不完的那种……
江上的船只依旧来来往往,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月光暗下来,天空没有鸟的痕迹。霓虹灯闪烁,仿佛讲述着古老而又年轻的故事,又似乎述说着它经久的孤独与不安。这座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城市呀,见证了我们的青春与热血,也无疑感受着我们内心深处的哀愁与彷徨。
“他们说,要带着光,驯服每一头怪兽;他们说,要缝好你的伤,没有人爱小丑……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爱你破烂的衣裳,却敢堵命运的枪,爱你和我那么像,缺口都一样。去吗?配吗?这褴褛的披风,战吗?战啊!以最卑微的梦,致那黑夜中的呜咽与怒吼,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隔壁,依稀传来那熟悉的旋律。
“致我们终将失去的青春!”
不知谁带头说了一句祝酒词,我们再次举杯。
“致我们的伟大友谊!”
“致我们的本命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