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歌·心魔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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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传来轻微的推门声,薛绾头也没回,双眼依旧望着躺在床上的王艾。

长史府的主母此时整颗心都悬在幼子身上,身后的桌子上,送上来的饭菜早已没了热气,可她连筷子都不曾动过。药味在房内久久徘徊,一个时辰前,城里的大夫们相继离开,他们临行时都向薛绾躬身致歉。

没人知道小公子的病该怎么治。

“奴奴已经睡了,你也该歇息了。”短暂的沉默后,来人终于开口,语调沉重。他的手轻轻扶在了薛绾的肩膀上,但薛绾却没感受到一丝暖意。

“他不是睡了,是昏迷到现在还没醒。”薛绾转过身,看到的是丈夫那张愈发陌生的脸,她面无表情地说,“你该多关心他,而不是我。”

王惟进门时,她就嗅到一股浓烈的铁锈味,还夹杂着腥气,那是行台府上独有的气息。侯景喜欢收藏兵器,于是府上到处都放着从各地搜集来的刀枪剑戟,它们堆得太多,以至于府吏来不及打理。久而久之,那些兵器便生锈了,还有刀刃上未拭尽的血浸入其中,偌大的行台府,犹如一片沉寂的战场。

乃至留在那的人,也生锈了。

王惟微微低下了头,不再与她对视,“河南有十三个州,几百万子民,还要面对关右和岛夷,而行台把这些都交给了我。我不是不关心奴奴,只是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薛绾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这些事多到即便他快死了你都不会来看一眼!”

“你说得过分了,”王惟有些不满,“他是我的儿子。”

“他不是你的儿子,你忘了吗?”薛绾很快否认了他的话。说出这句话时,她的肩膀隐隐颤抖,神色哀伤而愤恨。

“你很累了,真得去睡会,阿绾。在这里待得太久,让你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些什么胡话。”

“我很清醒。”

“我给奴奴取名的那一刻,他便是我的儿子,而且永远都是。”王惟的手指缓缓揉着她的肩头,似乎想让她放松一点,“在申时,我就得到了消息,虽然没有立刻回来,我依旧很担忧这个孩子。你以为我什么都没做,但我早就让延则从难义营里抽身,他去找延丰,然后延丰再去找徐之才。”

薛绾眼里的痛楚消散了些,她犹豫着,“是我关心则乱,将整个颍川城的大夫都请了一遍,却忘了还有一个东海先生。”

王惟将手移到了她的后背,慢慢抱住了她,“你只是太累了。”

薛绾坐在凳子上,整个人几乎都埋进了丈夫的胸膛,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止不住地从脸庞滑下,“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啊......”

“他至少还有你这样的母亲,便不是一个可怜的人。”

王惟尽量安慰着她,但话语传到薛绾耳中,却如同一把刀刺进了她的心里。她嗅着王惟身上陌生而难忍地气味,悄悄推开了他。薛绾的手贴在王惟尚未换下的官服上,袍子是绸缎做的,却感到坚硬如顽石。她最终彻底松开了,同时回头望了眼幼子。

孩子的脸上还残存着被病痛折磨过的痕迹,眉头紧皱,似乎做了一场噩梦。他肤色比月光还白,头发是和眼睛一样的褐色,他躺在那,像躺在一个遥远的世界。

她想起很久前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天上的星月随着大雨摔落地上,扑闪的火光中,那些雨珠泛着凄冷的光芒。她跟随着王惟与徐之才,夜雨中,三个人在泥泞的土地上追随着马蹄的印记,有些蹄印在水洼中露出浅浅的痕迹,有些则被杂草淹没。徐之才认定了方向,他骑马赶在前面,早早将剑鞘扔下,拿着一柄剑随时迎接战斗。她则紧紧靠在丈夫身边,很是害怕,但不知哪来的勇气让她始终没打算回头。

他们最后来到一座废弃的小庙。

薛绾忘了那里供奉着的是土地神还是菩萨,一尊高大的泥像坐在庙堂的中央,岁月已将彩漆剥落,印象里泥像还少了一只手。他们没有发现敌人,那些残忍的白甲骑士早就离开,却留下漫延一地的血迹。血色至今鲜艳在薛绾的脑中,始终没有干涸。她的目光沿着血迹往前,终于在泥像的背后找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那个女人还活着,即便腹部都被切开,里面的肠子拖得老远。鲜血在她身上不住地流淌,大雨从破陋的屋檐缝里挤进来,将那些血冲走了,但又有新的血从她身子里流出,仿佛无穷无尽,泥像背后的地面就像一片红色的湖泊。她看到薛绾一行人时,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她生得很美,笑起来时所有的花都会绽放。而那个夜晚的笑容,是她最美的时候。

薛绾看到她伸手指着不远处的墙壁,那条瘦弱的手臂无力晃动,最终垂了下来。她死的时候流尽了一身的血,闭着眼睛,却没有一丝痛苦的神色,反而安详得有如熟睡。王惟走到她指向的地方,将墙壁上的断砖移开后,看到了一个初生的婴儿。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在逃亡的过程中生下了孩子,也没人知道她忍受过多大的痛苦,才撑到他们的到来。

“我不配当他的母亲。”薛绾缓缓说着,她的声音穿过寒冷的空气,穿过丈夫的身体,穿过房间和颍川城,穿过这个世界,最终抵达了一个未知的地方。她悲哀地说,“我每次想到那个晚上,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活那么久。多痛啊,我只是看着那一地的血都感觉痛得要命,她却笑了出来。”

“那都是过去的事,你早该把它给忘了。”

“我怎么能忘掉?”薛绾尖叫起来,“除非我一开始就没看到,而是躲在家里等着你把孩子带回来。他那么小,只要把身上的血洗掉后再抱出来,谁看到都会一眼就喜欢上,根本不会想到他生母的事。但谁让我看到了呢,我看到了,便不能忘掉!”

王惟没再劝诫,而是一把将薛绾拉起,任她挣扎着,将之推出门外。他从外面关上门,然后面带愠色地说,“你不能再说了,奴奴会被你吵醒的。”

"我说过他是昏迷过去的,不是睡着了。"

“他还是会醒的。”

薛绾冷笑着回应,“是啊,只用等着他自己醒过来。你总是这么残忍,对谁都是。为了你的前途,让范哥儿当了侯景的先锋,哪一次打仗我不是为他提心吊胆,你却只想着最后的封赏。萧哥儿喜欢看书,不喜欢跟着你做官,你就恼了,不管他做什么都骂是不务正业。连自己的儿子都这么对待,何况奴奴不是你的亲生骨肉。”

夜色中,王惟不耐烦地摇着头,“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王惟断然道,“我不知道。”但他犹豫片刻,看到妻子的脸色冰冷,才缓下语气道,“已经过去十年了,如果我有机会杀了他,他早就死了,但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薛绾愤然开口,“他杀文略的时候,想过什么?他杀怜儿的时候,又想过什么?高欢答应了要恕免太原王最后的儿子十次死罪,他还不是说杀就杀!正因为有些事复杂了,直截了当地去做不更好吗?”

“即便杀了他,你的妹妹就能活过来?”

“至少她和文略在地下能安息。”

“你怎么知道死人的感受?”

“那个人满手血腥却活得自在安逸,你觉得文略泉下有知会好过吗?纵然死人不能开口相告,可这十年来我寝食难安,你都没看在眼里吗?”薛绾的双手抓在丈夫胸前,十指在陡然间失去血色,瘦削得有如白骨。她咬着嘴唇,鲜血溢出了嘴角,原本发白的唇色,一时又鲜红了。

王惟别过头,声音艰涩,“他确实罪孽深重。”

“所以该活着?”

王惟摇着头,薛绾扯着袍子,一时勒得他难以呼吸,“他是该死,但我现在不能答应你什么,至少这段时间里,我做不到。”

薛绾不再抱一丝希望,“难怪徐之才要与你割席断交。”

王惟生硬地说,“他是一个急性子,自然会做出那种事。但我依旧当他是一生的至交,他总会回来的。”

“那是因为奴奴的病,就算延丰不去请,他都会自己过来,但绝不会跟你多说一句话。十年里他跟你说的话,还比不上文略在时一天说的话多。”

“他有他的事,我有我的事,我们没必要说太多。”

“我也有我的事。”当薛绾绝望时,便不想再看到这张残酷而陌生的脸。她再度回到奴奴的房里,将这张脸关在了门外。

她脸上在流泪,心里在滴血。忽然间,就开始后悔遇上了如此冷漠的人。起先她离开河北的家,千里迢迢嫁给了关陇的才子,她将一生托付给这个人,却得到难以言喻的结果。

是她的错吗?

她在逼迫丈夫做不理智的事情?

只为了自己的私仇就让这个家落入险境?

他只是河南大行台的长史,而仇人却是大魏国的郡侯,是丞相高欢的族亲,是手握重兵的骁将。当王惟想杀那个人时,就是犯了背叛国家、谋害重臣的罪。他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但不论得失,一旦事发便如坠万丈深渊,谁都回不了头。

薛绾毫无生气地坐回原来的位置,双目呆滞,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该想什么。

她只是觉得自己等了太久了,心里悬着的那块巨石始终没有落下,等到无法忍受时,她就将想说的话都说出口。说完后,心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块早在体内生了根的石头。

可惜一切说完后,除了失望,她一无所得。最后她垂下了沉重的眼皮,倒头睡在了奴奴的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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