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雾中瞧花,花之姿,花之貌,皆轻浮于薄纱之后,只见其婆娑清影,仿佛兮如轻云之蔽月,近在咫尺,却又如隔岸观火,不可迫而察之。见此景象难免嘘唏,被这不挑破朦胧之美撩动心弦,可见得久了,难免心生一丝恼怒,化惆怅为到底不能窥其真貌的遗憾叹惋。
我常览古籍词鉴,一路走来,每每有所悟,颇有感慨。只碍于学识尚浅,览物观文难免无法冲破重重迷雾,只能稍稍窥得一些真味,亦谓之“雾中看花”。然乐在其中,书香袅袅。而今稍觅得其中真意,盖为于卷香路上之所悟。
我阅书籍时而隔雾,觉诗词中亦有“隔雾探花”之说。婉约词以含蓄为美,便不可大唱“大江东去”,只将内心真情细细吞吐,又用如丝如绸般华丽细滑的语句包裹,或藏匿于秀山碧水之中,或寄之于明蟾与落花,用直撩人心间的鸟鸣来将此细细雕琢。又有用典故的,只用优美而近乎悲戚的语气提及一个个陈旧故事,然后便将目光中情秾投向了看不见的地方。更有甚者欲说还休,用笔墨将晦涩的字眼呈于世人面前,教人依稀体味得那份情,却触碰不了其中味,也罢,只得摇头苦笑,谓之格调虽高,却难得真味。
稼轩有《京口北固亭怀古》一词用典颇多,叹前朝旧事来抒发其内心苦恨,不直言只因心中苦涩愤懑难当,咬牙难忍却又不愿点破,便将这满心责备之意与未酬之情用那些覆灭王朝的旧事做了残破的盔甲,向众人发问,更是向君王发问,看似欲说还休,其实却已将赤诚之心剖出了呈于纸上,对得起日月星辰的鉴问,那种慷慨悲壮的情怀,岂是那些看似故弄玄虚、吊书带的用典词句能掩盖得了的?我每每读至此处,便会想起“风萧萧易水寒”的铮铮铁骨来,不禁大恸。
再观姜夔之词,词风清逸俊朗,而王国维先生却评价他:“其志清峻则有之,其旨遥深则未也。”姜夔是喜欢引人入雾中看花之境的人,在其作品之中大力渲染朦胧之美,清空高雅,大有孤清独傲之意。有境界自成高格,但难免让人有了一种疏离之感,似是刻意拉远了距离,仿佛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唱着不属于尘世凡俗之歌。先生大概是认为自然流畅的风格才是抒内心兴发感动的至上之道,不喜那种刻意的安排,故意拉上了帘子,造成了理解上的疏远感。正如其《惜红衣》中的几句“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美到极致,却如水中望月,连他描写的荷花也被蒙上了一层面纱,只见其红影摇动,繁花满池却难以亲近,得其神韵,似是在曳桨近相见时被一阵风刮远了,不免有了止步的惋惜。这也许正是王国维先生说的“隔雾看花之恨”。
“隔”与“不隔”,便可将词的境界划分得较清晰了。“不隔”之词如同浑然天成,寥寥数语,将意境与画面一同展现,诗人内心的风和月也一并涌上心头,不施粉琢却更能直抵心底。然非大家,旁人难学此绝妙章法,这种力透纸背的功夫,也只有东坡、稼轩这些有独一无二情怀的人才能游刃有余,达到出神入化的至高境界。而“隔”亦有其无法忽略的朦胧与婉约之美,或清秀俊逸,或深邃美艳。只是“隔”也讲究章法,以高格的境界来“隔”,将人引入极清极高远之境界,也是典雅隽永,如姜夔、周邦彦等人,用典颇多,词风极清丽,让人只觉为其神韵与气质倾倒;而若只用华丽的词藻与替代字来“隔”,却给人修饰繁缛之感,不仅不被吸引,反觉之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故作高雅,多此一举。秦观曾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以示苏东坡,想来也是字字珠玑,东坡却曰:“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 。” 颇有谓其 “故作玄虚”的暗讽调侃之意。
喜不喜雾中之花,水中之月,皆是个人的所好。然而最可贵的却是看花人与景物与画面的那份共鸣,只要得此真味,唇齿留香,哪管它“隔”亦或是“不隔”,皆是如饮甘醴,流连忘返。正如凡人之遨游浩繁卷帙,常有隔阂,难免有“雾中看花”之憾。然心亦为之动,情亦为之移,千金难买至真所感。手持卷,卷伴行,岂不乐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