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所有的关系,本质都是理智与情感的关系,都是一男和一女的关系。
一直很喜欢台湾这一批文艺界老男人:赖声川、蒋勋、李宗盛、王伟忠,还有李安。特别想看到的一个场景是,一本《红楼梦》,赖声川编,王伟忠制,蒋勋说,李宗盛唱,李安导。
这几位的父辈多为大陆人,生下这帮四五十年代的“老人”,跑到台湾维护了中华文化的不断代。他们深知保持情怀的最好方式,是把艺术和商业结合,这两事物一旦粘在一起,像有一层502,分开各自都掉一层皮,连着则是最牢固的搭配,最后把“人情味的台湾”做成最大的文化IP。
而李安是其中最懂西方商业规则,又最深谙东方艺术中人情内核的那一个。
李安的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场休息》,成为最近中国影院和朋友圈的角儿,而英国这边却要到2017年1月才上映。我不想吐槽大帝国的“第三世界特征”,看不到新片,我就说说李安大叔22年前的第一部英语片、改编自英国文艺女神简奥斯汀名作的《理智与情感》。
《理智与情感》故事很简单:一个老庄园主去世,妻女四人被长子逐出庄园。靠着亲戚帮助,她们安顿于一处小农舍之中。势利眼的长嫂,很瞧不起母女四人,可偏偏她的弟弟爱德华爱上了三姐妹中的大姐艾莉诺。理智的艾莉诺尽管也倾心于爱德华,却顾及两人地位的悬殊,而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热情奔放的妹妹玛丽安娜和英俊的军官威罗比陷入热恋,情感外露的她毫不掩饰对威罗比的爱慕,甚至不顾伤害追求者布兰登上校的感情。未曾想,威罗比为人不正,根本没有把玛丽安娜的感情真正放在心上。
全片的核心就是,两姐妹如何在理智与情感中化解各自感情危机的故事。
很多人当年质疑过,一个有美国留学背景的中国导演,去拍英国女作家的作品,且不说他要怎么改编,才不能让人觉得乏味无新意,光是要Hold住休格兰特和艾玛汤普森这两个牛剑大咖,就已经是大考验。
出演大姐艾莉诺的艾玛汤普森当时已是奥斯卡影后,剑桥大学英国文学系出身的她亲自担任《理智与情感》的编剧;而出演爱德华的休格兰特毕业于牛津大学英国文学系,在前一年已经凭借当年票房奇迹《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拿下英国奥斯卡和金球奖双料影帝,名利双收,牢牢坐着英伦男神的头把交椅。
此时的李安,甚至还不是那个拿了两座小金人的王牌导演,还没有拍出《卧虎藏龙》、《断背山》,还不是那个无论国内外,无论普通大众还是文艺青年都对他毫无抵抗力的李安。此时的李安,刚凭借《推手》、《喜宴》、《饮食男女》父亲三部曲在华语和国际影坛崭露头角,陆续拿下金球奖和奥斯卡提名,以及一座柏林电影节金熊奖。
简奥斯汀的小说,基本说的是女性为追求社会地位和经济保障,把婚姻作为依靠,需要导演把家长里短拍出人情冷暖的韵味,而非沦为婆媳男女伦理剧,这是《理智与情感》制片人Lindsay Doran选择李安的理由。
好的导演和作品,如同好的男女关系,是彼此成就、共同成长的。李安的东方意境,切中了简奥斯汀的精髓,而《理智与情感》带给李安的,是7项奥斯卡提名和又一座柏林小金熊,以及成为真正意义的国际导演。
《理智与情感》恰好戳中了李安的长处,他所有的电影都是关于人性中“理智与情感”的平衡,他自己的一句话很好得解释了这点:
很多西方人都不容易体会奥斯汀笔下人物感情的两面性,反倒是中国人一点就通。这与中国的阴阳相同。
这部片子,美国人容易拍得太戏剧化,中国人容易太情感化,而英国人会执迷于英国上流社会的乡村情节,只有李安能在这三点之间画一个60度三角形,稳稳当当,没有死角,什么都不落下。
但稳当的片子容易没有惊喜,如同稳当的人不会有趣。但李安是个异类。他的稳当,不是单脚站立不摇晃,而是把你灌醉,还能让你走直线,一半沉醉,一半清醒。
我心目中的简奥斯汀风格,是轻松中带着喜剧冲突,诙谐中带着悠长情感的。如果用05年那版《傲慢与偏见》和李安的《理智与情感》相比,这两点他们皆有,但前者确实精致很多,也同样具有浓浓英国气质。同时它又有一些镜头上的炫技小把戏,大量人物特写,英国乡间全景,加上那段美到人人都在问出处的钢琴伴奏,符合所有人对简奥斯汀独特的细碎绵长之想象,又显得有视听上的新意。
直到看到李安的简奥斯汀,才觉得李安是真懂简奥斯汀,真懂女人内心小剧场的人。大量东方式的留白,长镜头,而摄影机只在该动的时候动,李安不是在表达人物的情绪,他在带入观众的情绪。
《傲慢与偏见》的导演乔莱特,虽也是个金牌导演,但在表达主角内心炽热感情的时候,叠加了一团火焰,如此直白,也就少了层次和想象。可能英国人从小浸淫于简奥斯汀之下,如同我们从小读鲁迅,我们要拍鲁迅,可能也是一副铁骨铮铮的模样,没什么惊喜。反而一个外国人,才能从人性本质去解读诠释,而非呈现既有印象。
人性是唯一无国界的东西。
简奥斯汀在世时,英国乔治四世还是摄政王。他是奥斯汀的头号粉丝,在每个住处都存有一套女神的作品,还曾写信给她,客套钦佩之余,也希望她能把下一部作品献给自己。奥斯汀很不喜欢这位摄政王,违心地在《爱玛》以一篇献词致谢。
摄政王藏书室的负责人曾建议奥斯汀写题材大一些的作品。奥斯汀如此回信:
我不写传奇。我必须保持自己的风格,继续走自己的路,虽然在这条路上我可能永不会再获成功。我却相信在别的路上我将彻底失败。
我只想写乡野的几户人家,在一小块(两英寸宽的)象牙上……用一支细细的画笔轻描慢绘。
奥斯汀远比她表面上看来的那样更具有深刻的情感。她激发读者去填补语言之外的内容。她提供给读者的看似琐屑,但其中的内涵却足以拓展读者的思维,赋予读者以各种生活场景的永恒形式。
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如此评价简奥斯汀。
《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记录,简·奥斯汀这种着力分析人物性格以及女主角和社会之间紧张关系的做法,使她的小说摆脱十八世纪的传统而接近于现代的生活。当时(十九世纪初)流行夸张戏剧性的浪漫小说,已使人们厌倦,奥斯汀的朴素的现实主义启清新之风,受到读者的欢迎。
这和今天的场景是多么相似,大小屏幕,夸张肢体勉强弥补着毫无逻辑的喜剧梗。我们听着太多“中国人压力太大,需要迎合”的调调,但忘了人性永远是刚需。
《理智与情感》里男主角爱德华与女主角艾莉诺重逢那场戏,是我的最爱。这场戏里,如果他们诉说爱意,可能会陷入无尽的痛苦,不说,又会走进无穷的尴尬。李安回忆,这场戏是他与西方摄影师及演员争执最大的一场戏。按照欧洲人的惯例,这种内心戏满满的情节,需要通过大量演员的特写表情和动作去表达,镜头要细节化碎片化,最好再通过一些小物品的特写,来烘托这种情绪。
但李安的东方智慧在此时起了作用,他坚持做减法:长镜头,远景。如果只是想象,我们会觉得这完全无法表达“相爱却不能爱的纠结”,但看完全片,才能体会到如此处理的牛逼之处:说浅了它保证了观众情绪的连贯性,说深了,碎片化镜头会让观众对那种痛苦浅尝而止,但长镜头,能让观众把自己的经历和情绪带进来,达到全身麻醉的效果。
李安自己在《十年一觉电影梦》这么说:
我要尽量模仿学习西方,但如果又和西方一样,不但拼不过,也无新意。所以我开始注意如何运用影像、情景,去反映角色的内心风景。
120帧,一切如身临其境,同时也会打破电影感。如果用来做夸张喜剧或者科幻史诗,本来架空于真实生活的东西,被120帧变得可真实感触,未必能让人觉得爽;唯有家长里短、人情世故里所有的表情和情绪被120帧放大,才能直指人心。
所以120帧,只有李安能做,或者说只有他应该做。而《理智与情感》在人、景、情上的细腻精到,是最适合120帧的。
李安对这唯一一次受雇当导演,是如此评价的:
我其实觉得制片方选择我导演这部片子还蛮有眼光的,他们可能是从《喜宴》和《饮食男女》中看出了我的两面性,和简奥斯汀文字中悲喜交集的气质是接近的。
李安在拍摄《理智与情感》之前,就是以父亲三部曲扬名。家里那点比柴米油盐稍微大点的事儿,却烹饪出最深的处世哲学。所以其实简奥斯汀和李安是同一类艺术家。
在写这篇文章时,我耳边正在放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年轻的时候喜欢听肖邦、李斯特之类的东欧激情少年,现在越来越爱巴赫,尤其是他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
简单五六弦,人间三四事。
男女有二,人性唯一。
世间所有的关系,都可以这么解释。
世间所有伟大的艺术家,都是接近的。
@米字橙
说一段英伦岛国的非同寻常
过一种如花在野的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