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上,林不晚闭目养神了一路,只有车子开进服务区时会下车来透透气。为了避免交谈的尴尬,林不晚选择了闭嘴。
天气灰蒙蒙的,没有太阳的光照,外面的风也格外猖狂起来,肆无忌惮的吹走人身上的热气。林不晚的病还似乎没好,浑身软绵绵的,还偶尔咳嗽几声,鼻涕绝了堤一样的,身上带的纸巾都快用没了。车厢里的满座的乘客,空气滞留在车厢里无法流动。空调的作用,就是剥掉人们身上臃肿的外套,坐在座位上以至于不衣服紧贴着衣服。
十几个小时的车程,中途停了两次,本来满车的人陆陆续续的到站下站,最后剩下了林不晚和林长海几个人。当车从市区的高速出口开到省道上时,夜幕已经黑了。车子一下子沉入到了墨色中,两条车灯划破如墨的夜色,徐徐地在水泥马路上向前行驶着。道路两旁零星的散布着一个个昏黄的光亮,忽闪忽闪的,像是夏天的萤火虫一样。那是乡下的民房透出的光,是远离城市后的微弱光亮,在黑暗中给人的力量却无穷大。
林不晚突然想起从前,他爷爷林德喜住的那所老房子透出来的光,温暖而有力量。那时候读书的年纪,林不晚不愿意和他爷爷挤在那所老房子里,就住在自己家的新房子里。新房子空旷,也没有几年的人气浸染,晚上孤灯难掌,周围无人居住,农村又无活动,早早的便熄灯睡觉。林不晚读书的时候胆小,住在楼上的房间。每当周末回家独住时,总觉得周身凉意袭人,却也是咬牙坚持,争取自己独处的机会。月上西楼,灯火初上,远处犬吠鸡鸣,周遭林间虫鸣蛙叫,本是宁静的乡村生活之境,在林不晚的眼里,仿佛隐藏着看不见的鬼怪,一旦离开了灯光的庇护,就会立马碰到可怕的东西。他家有间偏房,隔了一条胡同就是林德喜的老房子,那是林不晚三叔林长水的房子。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林德喜早在年轻的时候就准备好了三位宅子,一个儿子一位宅子,总得要一碗水端平。林不晚起夜害怕的时候,看到隔壁的灯光,总会心安许多。
坐在大巴车里,看着车窗外的树影斑驳,行驶在回家的路上,林不晚喜忧参半,不知道是喜是忧,好在人平安的到家了。
下车时,林不晚的父亲林长房,早已经开着三轮摩托车等在路边。从窗外看时,这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难掩的疲惫和憔悴,佝偻着背影,抽着烟在原处跺脚。袅袅的烟雾在车灯的照射下,很快的散去,露出一张消瘦的脸。车还在发动着,发动机在费力的响着,伴随着车身的抖动,马路上车来车往,烟尘四起。
他父亲先看到他下来,朝着他喊他的名字“不晚,这嘞!不晚~”
林不晚知道父亲在这里等他,拎着行李来到他近前。林长海夫妇也走过来打招呼。
“长房回来这么早啊,不晚妈回了吗?”
“嗯,回来了,冬天也找不到活干,就回来了。你们跟我们一起吧,车也坐的下。”
“不用不用,前街我兄弟也来接我了,开车来的。”林不晚的大娘对林长房说,眉飞色舞的夸着自家的兄弟有多能干。
说话间一辆白色的吉利汽车停在路边,他们打了个招呼,坐上汽车便扬长而去了,留下了扬起的烟尘。
林不晚把行李丢到车上,坐上去,林长房坐上三轮车发动起来回家去。凛冽的风侵犯着他们父子两个的棉衣,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在身后,跟着车子再走,直到隐没在拐角处的小路上。
他们家住在一条小河的北岸,有点坡度,朝阳。东西两院只有西院住着人家,东院的常年在外打工,逢年过节的才回来。南院是个菜园,有座石头瓦房,无人居住。是林不晚堂哥家的宅子,因为有口老井,都叫这里是“水园”。
林不晚的母亲李爱花在西偏房的火炉旁,忙着给坐了一天车的儿子烧饭,一天的长途,一定又累又饿。李爱花个子不高,可是一辈子也是劳作的能手,忙里忙外,跟着林长房撑起了他们这个家。
进了院门,看到家里亮着的灯光,林不晚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宁,却也疲惫的只想睡觉。
“妈,我回来了。”他看着李爱花忙碌的身影,他觉得自己挺没用的,这么大人了,却也帮不上他们什么。出去打工了几年,两手空空,即不能让自己满意,也没有给父母减轻负担。
“回来了,外面冷吧,我让你爸带了头盔,你也不戴。饭马上好了,你先洗手洗脸,准备吃饭,吃好了好睡觉!”
“好。”
一锅热气腾腾的鸡蛋面,还是林不晚小时候吃过的味道,虽然对这个面条想念,却也是有些陌生。毕竟能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机会也不多,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挣钱,见面也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林不晚突然想起小时候过年的期盼就是父母能够回家和他爷爷一起过年,他有压岁钱,也有鞭炮玩,那时候林德喜还在,身体还很硬朗,手颤颤巍巍地把钱塞给林不晚,然后脸上带笑。钱不多,可那份钱却是沉甸甸的一年一年的压在了林不晚的心头上。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有可能是假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伪装,爱情可以用金钱衡量,故事可以随意改写,亲情也会淡漠,所有关于人的都是善变且易变的,这不用争论。但是林德喜对自己孙子的疼爱一定是发自肺腑的。每次他放学回家,逢村里的大集,林德喜总会买一些大集上才有的东西,麻花、包子、水果。林不晚开着家里的三轮车,带着收拾得干净体面的林德喜去赶集,这时候,他老人家总是笑吟吟的,跟认识的人打招呼。他人缘很好,有些老相识看到他会主动打招呼,因为他为人实在,有几个知心的朋友,常常会走动。年轻那会,他被斗过,被卷入到一场混乱的争斗中,由于年代久远,我们在这里就不提是什么运动了。每当他跟林不晚说起他年轻那会的故事,他的眼睛里总是闪动着光亮。
林不晚回忆起他爷爷林不晚给他讲故事的模样,总觉得亲切,却也觉得眼睛发酸,喉咙哽住什么东西一样。
他说:“当时没有被打死已经算是命大了,很多人都没有撑过去。我是被你二爷爷用板车拉回去的,嘴里只剩下一口气,你的老奶奶,也就是俺娘,一直在哭。”他说话的时候总是铿锵有力的,只是为了不让林不晚看到他红了眼睛的样子,佯装拧鼻涕。
“那遭雷劈的混账,竟活到了现在!”他在说打他的人,就住在他们家的东边,姓许的一个老头。林不晚小时候,经常看到他,他总喜欢逗他,后来知道爷爷跟他的过节,也觉得他是个无比坏的老头。虽然林不晚还不知道历史,但是打人总是不对的,于是小小的林不晚,在看到那个老头时,也不愿意搭理。
林不晚再大一点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看到他腿瘸了,拄着拐杖,林德喜说那是因果报应,可见一个朴实的老农,真的是被害惨了,且恨透了。一个本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谁也不曾想到因为某场运动,竟然下手这么歹毒。虽然是历史不愿提及的过往,但总是在一部分人的内心深处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记忆,可有些伤痛,一旦种下,就不会容易解开。林不晚深深的记着,且相信好人有好报的说法。
吃过晚饭,上楼来到自己的卧室,推开楼梯的门可以走到平房上面,这是一个露台,北方的房屋都会有平房那个,方便自己晾晒收获的庄稼。山东种植花生,可以榨花生油。山东的鲁花压榨花生油,还经常可以看到电视里播放的广告。林不晚小时候,经常帮他爷爷到地里干活,虽然他也不是很情愿,可是他那时候有点害怕他爷爷生气,有时候是不得已。后面随着年龄的增长,林不晚长大了,林德喜却越发的老了。林不晚慢慢懂事,主动会帮老爷子干活收庄稼,什么花生地瓜都不在话下。他可是有一把子力气,和老爷子一样,吃得多,力气自然也就大。粗茶淡饭,老爷子从来没有让林不晚饿着,从小学到高中,整整八年。林不晚心疼老爷子,干了一辈子了,也该歇歇了!可作为农民,哪有歇的时候,一旦停下来,就没有饭吃。哪像城里的那些,随便有些退休金,够吃够喝不说,还可以出去旅旅游。林德喜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出村进城。农村有句老话,说是“干到死为止,直到干不动,也就没用了,可以埋了!”林德喜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是也知道有文化的好处。他喜欢去他的堂弟家,那是他们家族里的老学究,学校里的老教授,他喜欢去跟他聊天。他常常跟林不晚说“要好好读书,将来不用再种地了!像你二叔一样!进城去。“提到他二儿子,他也觉得骄傲和高兴。“如果当时他当老师,现在早就当校长了!到时候也能像你大姥爷一样,退休了能拿到很多钱的退休金!”这是林德喜羡慕的原因,因为他忙活一年的收入,还没有别人一个月的退休金高。那时候林不晚读初中,他那位爷爷,也就是‘大姥爷’的退休金就已经有六七千了。
所以林德喜一直是羡慕文化人的,他们认识字,会写自己的名字,也可以读书看报。因为当时家里兄弟多,供不起学生读书,家里没有经过民主抽签投票的方式,直接林德喜被选中留家务农,还有他读过几年书的二哥林德常,也被选中了。因为贫穷,自己的一生便也早早的被注定了,这就是命!
林不晚站在平房上,看着旁边漆黑的老房子,他多么希望回到从前,屋里的灯亮着,电视里放着不知名的戏曲,声音传进来,让人安稳踏实。